我的妻子很贤惠,当年的她,基本不说话,只是默默的做事,我们成婚的第三年,她为我生下了我的长女,那年,我四十五岁了,那年冬天,我的妻子又怀了孕,但我却被县里叫走了。
我成婚的这两年里,中阳里的情况很糟,县里的情况更差,驻守的部队大量的被调走,各地都是这样,赋税和徭役更是有增无减,男丁损失很大,尤其是青壮年,修路,修水渠,修皇帝陵墓宫殿和各种官衙城墙,都是摊派,有时还需要服役者自带干粮,他们在朝廷里拍脑门做决定,计算着每年每个人应该服役多长时间,可我们浪费在路上的时间更多,服两个月徭役就要花费我们四个月的时间,他们还觉得是自己亏了,还觉得对我们已经足够仁慈。
我管理的泗水亭,当年光是逃避徭役就已经有七八户人家,有些偏远地方的情况更差,人员流失很严重,萧何每天都坐在家里发愁,唯一不发愁的就是雍齿,那两年跑到他那里混饭吃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他那个时候可是摇身一变成大户了。
那天,我被叫去了县衙,县里又摊派了新的徭役数量,那年,比以往的都要更多。
我去问萧何,萧何对我说,越追求长生的人就越怕死,越怕死的人就要修陵墓,否则,生前的东西带不走,死后怎么在地底下作威作福呢?他对我说,皇帝派的第三批求仙船队已经出发了,为了自己成仙长生不老。皇帝自己的巡游车队也出发了,为了镇压我们这些余孽,好把天下传给他的儿子。那天,他对我说,皇帝要得到天上的世界,皇帝要让自己的儿子得到天下的世界,天下人却什么都得不到。皇帝通往天上世界的陵墓是天下人的命堆出来的,皇帝的儿子即将拥有的,天下的世界,也是天下人的命堆出来的。天下人能用自己的命堆出皇帝任何想要的东西,却始终不能堆出自己想要的人生。
我理解他,因为我这次需要二百个人,我无论如何也凑不出来,萧何这次需要上万人,他无论如何也凑不出来。
我没有办法,他也没有办法,他把县里摊派的数量压在我头上,我只能去找乡里乡亲要人。
我和卢绾走到陈家,老陈头就差给我跪下了,他们家在修房子,他就陈贺这么一个儿子,要是儿子走了,房子就得停工,等雨季到了,泥坯化作泥汤,稻草被冲走,这一家就完了。
我们走到周家,周昌的孩子刚出生,妻子生产的时候受了风,生了大病下不了床,周昌问我,要是跟我走了,她们母子谁来照顾?
还有多少都是穷苦人,家里就指着有个儿子能多种点地,一家大小能吃上饭,讲道理,当时的泗水亭,我是一个人也带不走。
以前,有个别几个家里实在困难,我从买卖里抽钱贴补贴补,但那年的徭役,就是把我抽干了,也贴补不过来了。
押送的日期很快就到了,各亭的亭长都要尽快押人去骊山,我也在其中。二百人的数额,我只凑到了一半,再要人,就只能让我爹我娘上了。
没有任何办法,我们只能上路,去咸阳的路我们走过很多次,没有人会迷路,但我们每走一步,都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去走。
临行前,我去见了曹氏,她的脚还是有些残疾,我在她家里吃了饭,我掰着手指头跟她算我已经多大了,我四十五岁了,我有两个孩子,还有一个在娘肚子里,我爹娘都在人世,我说我真不想去。
那天,她看着我,忽然问我,还记不记得我跟她是什么时候第一次见面的,我说我记不清了,她说她第一次见到我,是我从赵国回来,那时候我才二十四岁,她才十六岁,她说,那时候我身上挎着张耳送给我的宝剑,县里的公差拿着张耳的书信鸣锣开道,乡里乡亲把枣子铺满了我家整个的院子,她也捧了一筐枣子来我家,她描绘的很具体,可我真的没什么印象了,毕竟是二十一年前的事情了,久远的好像上辈子的事。
她也老了,那晚,我们俩点着油灯,微弱的火光,蹒跚的步伐,斑白的头发,破碎的回忆,失败的人生。
她突然对我说,想再看看我挎上那把剑的样子,我在记忆里搜寻了许久,才想起来它在哪里。
那年我从外黄逃回来后,秦兵就已经占了沛县,秦人到处统计人员名单,我怕被查出跟张耳有勾结,便在我家柴房正梁上面掏了一个槽,将剑藏在了里面,上面再用灶灰填满。
那晚,我悄悄回了家,取出了那把剑,藏在怀中,跑回曹氏的家里。
微弱的火光照着我们,我掏出那把铜剑,火光映射,那剑都照成红色。
我默默的将剑挎在身上,昏暗中,她说道,还是那么精神,她一点点靠近我,那天她对我说“我一辈子就爱过你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