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布逃走了,当时我不知道,眼前的这个瘦高个会成为我将来最亲密的战友,更不知道他最终会死在我的手上,我们的生命,就像荒原的狂风,时而乍起席卷天地,时而寂寞了无生机。
多年以后,我总能记起英布当年在酒肆说的话,他说我们总有一天也能坐上那样的车马,他猜中了开头,没猜中结尾。
那年,我们都在骊山脚下的工地上忙活,我的队伍里死了不少人,村西老四家的孩子是砍树时被砸死的,赵家的老二是趁着傍晚去给大家摸鱼,结果河水暴涨,给淹死了,樊哙和卢绾去捞人,只捞到一片挂在树杈上的头巾。那年冬天葛叔染上了风寒,回家的路上,都只能由人背着,他是中阳里最年长的一辈人了,为了换下新婚的儿子,才跟着我们这帮人到骊山服了一年的徭役。
我们从三川郡出来的时候,葛叔还能正常吃饭,等到了砀郡,病情就突然恶化了,他呼吸断断续续,最后死在周勃背上,无声无息,我们发现时,人已经硬了,浑身全是冷汗。
一直以来,葛叔是我们这些人中最年长的,大家都信赖他,他也真像我们这帮人的爹,一路上陪我们闹。我们将他埋在了砀县西北荒山的一片枣树下,剩下的人,强撑着,拖着半条命的身子回到沛县交了差。
我们没死,却都疲惫的像半个死人,几千里路,一年的高强度劳动,居住的极其简陋,吃的粗糙难以下咽,所有亲人音信全无,只有我们这些人相互取暖。
我们回到中阳里那天,是中午,日头高高的,各家各户都出来迎接,但注定有许多人要失望要痛哭,八十三个人去,只有五十九个回来。
有的人听说父母已死,人瞬间呆在原地,有的人听说儿子死在骊山,当时便痛哭不已。
我一生中很多次离开家乡,也很多次回去,只有那次,我是跪着面对迎接的人群。跟我一起跪下的,还有活着回来的所有人。
那天,小二他爹拿着卢绾捞回来的那片头巾哭着问我,秦王修骊山,为什么要我们魏人去啊?
我没法回答,也回答不了,那天,我只有沉默。我印象很清晰,那年,中阳里有二十多户办丧事,每一场,周勃都去吹他的送葬曲,每一场,他都没有收钱。
那年,我三十八岁了,我的白发布满双鬓,我却没有一点办法。雍齿就是那个时候找到的我,他对我说,要跟我一起做一笔生意。
雍齿不是中阳里人,他是东阳村的,卢绾跟我说过,他在东阳村倒卖私铁,赚了不少钱。那个时候,秦人将我们手里的铁器全都收走了,包括农具。农具集中放在县衙,统一耕种统一发放,日常用的菜刀也要在县衙登记,不能超过限制的数量,更不能丢失,如果被查出来丢失,邻居也要一起连坐。
没有铁器,生活极其不便,村里人上山砍柴都成了奢望,每到快入冬,就盼着县衙什么时候统一发放柴刀。东阳村附近的山里有铁矿,本地人大多知道,雍齿那时候每隔几天就带人去偷些矿石,再找个僻静地方把铁炼出来,虽然很粗糙,但应付日常生活也够用了。
雍齿靠着这个生意,给东阳村实实在在的做了不少事情,不仅东阳村自己的铁器够用了,还能捎带着往外卖。
那天雍齿来找我,他又黑又壮,人却很和气。他想让我在他的买卖里入一股,也不用我掏钱,只是让我答应他两件事,一是如果沛县县衙有清查百姓家铁器的动作,一定要提前告诉他。二是他的铁器想要卖到昌邑去,但被彭越抢了两回,希望我去调解。
这两件事我都帮他做了,我把他给我的股份分成了两份,一份给了夏侯婴,让他帮忙盯着县令的举动,一份给了彭越,让他帮着雍齿在昌邑做生意。
我也不图雍齿的感谢,生意就是这样,我只是跟他们说,如果来往经过中阳里,都必须要在曹氏的酒馆落脚住宿。
我是想感谢她,照顾了我那么长时间,她的生意好做了,我也就跟着开心了。
那年,来来往往的客商都在曹氏的酒馆,那是那个小酒馆最忙碌的时候了,但曹氏却忙不起来,她怀孕了。
她怀的那个孩子,是我最放心的一个孩子,她也是我最放心的一个女人,我做了皇帝后,把齐国给了他,就在昨天,我跟他说了最后一次话,他还是那么稳重,将来,如果真的要对付皇后,他和他的齐国,应该能派上用场。
总之,我三十九岁那年,我终于有儿子了,他小时候很像我,我爹高兴极了,他在家里摆了一大桌酒席,把家里人都找去了,尤其,他找了曹氏。
在酒席上,我爹拉着我和曹氏的手说,你们别有什么顾虑,三十多岁成婚的有的是,现在有了孩子了,多在家呆呆,多陪陪家里人,爹老了没关系,别让孩子一年到头见不着你,那个亭长的位置,不愿意干就辞了,也没什么干头,咱家没钱也不差那一份官饷,家里有地,够你们三口人吃穿,我跟你大哥二哥都说好了,你大哥给你一间房,你二哥把西边的地给你,姑娘家还开着酒馆,吃喝不愁,这个婚,就成了,赶明儿挑个日子,咱们家要大办。
我当时笑着问他,嫂子们答应么,他说,这件事都听他的,谁不答应也不成。
我后来确实娶了妻,但却不是她。
那天我们都喝了很多酒,她也喝醉了,她平时很少醉的,她靠着我说,以后要过安生日子了,等成了婚,她也不经营酒馆了,抛头露面的,对我不好。将来,多攒些钱,等儿子大了,让他风风光光的活一辈子。
我那年三十九,她那年三十一,跟我们同岁的很多人,孩子有的都读书了,我跟她说,将来要让孩子多读书。
第二年春天,我们全家都在预备喜事,我的兄弟们都在帮着忙活,直到那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