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里查的严,一定要追查是谁伤了官差。
我能有什么办法?我难道能说是彭越伤的吗?那县里就该问“你们驾车到昌邑去干嘛?”,到时候走私的事情都漏出来,谁也跑不了。
只能是找个人顶罪了,可大家都是跟着我吃饭的,出了事,让人家顶罪,还不得让人把脊梁骨戳破了。
那件事的结局,是我自己顶了罪,我承认是我误伤了夏侯婴,夏侯婴也跟我异口同声,表示不愿追究。
再加上萧何给我求情,我只是被打了一顿板子,关了十几天就放了出来。
我记得我出来之后,有几十人来接我回家,许多人,我都不认识。
当天晚上,我去夏侯婴家里看他,当时他的伤还没好,许多人都来了,我们那天说了很多,许多话我都忘了,我只记得那天我见到了曹参,那个时候是他审理夏侯婴受伤的事情。
那之后,我跟曹参的交往也多了,他管着沛县的大牢,我在泗水亭抓的人,有的时候就要送到他手里,每次去,我们都要在曹氏的酒馆里吃一顿,顺便把工作交接了。
这样的工作我干了两年多,跟着我吃饭的,足有三十多人,我本以为我的一生也许就在沛县这个小地方沉下去了,但那天萧何却找到了我。
我那天从萧何手里接了一个新任务,他告诉我,皇帝要修陵墓,在全国征调傜役,不仅包括所有的犯人,每家每户也都要出一个男丁。
我管辖的地面上,有四十三个犯人,这些人,都要去。
至于我,我也得去,不仅仅是押送,我也要服徭役,因为在中阳里,我家也需要有人服徭役。
那天,我大嫂慈眉善目的把我叫回了家,我二嫂给我端汤,我二哥给我盛饭,我侄子和弟弟们给我捏肩捶腿。她们一句话也没说,却让我爹说。
我爹说“三儿啊,服徭役的数目下来了,我们家也要出一个人,要服一年,按理说,应该是长子去服役,但你大哥死的早,你二哥人太老实,出去肯定回不来了,家里的地又全靠你二哥种。你弟弟还小,你几个侄子更小,这个担子,只有你替这个家来扛啦”
我二嫂在一旁说“是啊,要不然你也得送那些犯人去,干脆你也在那里干一年,然后再跟他们一起回来,这不是挺好嘛,就别折腾你二哥了,他这辈子连县城都没去过”
我大嫂说“是啊,三儿,你看你这么多年吃家里的喝家里的,家里也都不找你要了,都是一家人。但这个事,你可不能退啊”
我二哥说“就是,三弟,再说了,你从小不就喜欢往远走么”
那天,我什么也没说,我给我爹磕了三个头,然后就走了。
服徭役的事,我还是答应了下来,我去了。
家人对我的挖苦,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什么,既然她们都觉得是我欠家里的,那就是欠吧。
但那天,我真的生气了。
那天,弟兄们都在家里收拾东西,有几个早早的准备好了,就来找我,问我什么时候启程。
我说得等大家都收拾好,那天正好是晌午了,这些人都在我家坐着,我想,反正也要走了,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干脆请大家吃一顿。
那天是大嫂在家,我让大嫂给弟兄们盛点饭菜上来。
然后,我和那些兄弟们就听到了异常刺耳的刮锅声。
我明白,我大嫂是不想为了一群死人浪费粮食,我明白,大嫂是在跟我说“要滚就赶紧滚吧,别再赖着了,家里没你们的饭”
真是可笑啊,那天我灰头土脸的带着那些弟兄们去曹氏的酒馆里吃了一顿。
曹氏知道我要走了,她把我在她那里的欠账本一把火烧了,抱着我,让我一点机灵点,活着回来。
我们这些兄弟都去了,除了做官的萧何曹参夏侯婴以外。
大家一起押着五十多名犯人去咸阳,那年,我三十五岁了。
我本以为还是会像以往那样寸步难行,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我们走的很快,因为战乱结束了,越向西走,秦人的制度就越完善,每到一处,都有专人负责接待,许多地方还在修路,那些新修的路宽度一致,极其方便,我们这些人只走了一个多月,就到达了关中。
我们被编入了一个上千人的队伍,去修皇陵,像这样规模的服役队伍,据说有三百多支。
我们的任务是运送石料,我们要把石料从骊山外围运送到施工的地方。骊山,就是那个大坟墓,也是我们工作的地方。
因为我是亭长,我被编入了管理者的队伍,这一千人里,有三十多人负责管理,我便是其中之一。
但我还是要跟他们一起干活,因为我也是服徭役的人,但好在我负责八十多人的吃喝拉撒,众人的日常需求,都是我们这些管理者去咸阳城里置办,趁着这机会,我能在城里喝点酒,吃点好的。
之前在沛县做生意剩下的钱,我们也都带来了,弟兄们想吃点好的,我就隔三差五的进趟咸阳,给他们买。
那时候,我们沛县的这帮人不仅能吃上肉还能喝点酒,这在服役的队伍里,算得上人人羡慕了。
因此,总是有别的队伍的人过来跟我们套近乎,一来一往也都混熟了。
其实,秦朝的新规矩也并不是那么残酷,只要我们守法,秦人并不搭理我们。
至于秦法,其实也是挺容易遵守的,只要你手里没有武器,脑子里没有想法,平时忙的没有时间,把自己麻木的没有意识,你就不会触碰任何一条秦法,秦法也不会伤害你。
我知道,这个帝国的法律只做一件事,就是把皇帝的理想变成我们所有人的理想,就是让我们为了皇帝的伟业,做最大的奉献。
从前,皇帝的理想是统一天下,秦人就拼了命的为这个理想献身,以为实现了这个目标就好了。
可这个理想已经实现了,皇帝却有了新的理想,他的想法一个接着一个,一个比一个伟大,我那个时候就只有一个问题,难道,这个世界上,就只有皇帝可以拥有理想吗?像我们这样蛆虫一般的人呢?
我不知道秦人是怎么想的,但似乎他们也有这样的疑问。有几次我在咸阳的酒肆,我就听到一个老秦人问出同样的问题,他问我“你们楚国是不是已经被统一了”
我回答“是”
他问“那齐国呢?”
我回答“都统一了”
他问“那既然天下都已经统一了,为什么征发民工啊?为什么还要征徭役啊?为什么还要征兵啊?我的大儿子死在魏国,二儿子死在赵国,我三儿子在齐国丢了一条腿,这一辈子只能靠别人养着了。我小儿子才十八岁,就跟着军队去北边打匈奴了,生死不知啊,我们家就剩下一个小孙子了,我看不着头儿啊。不是说,等天下统一了,就好了吗,真的能好起来吗,这些事干完,不会再有事让我们干了吧”
我没法回答他,最后那个老人打好了酒,憔悴的离开了。
那天,我自己走出酒肆,我问我自己,如果这个坚不可摧的秦法,有朝一日真的会被别的法取代,那会是一个什么法?
我当时想,那个新的法,要让天下人看得见希望,让天下人做他们自己想做的事,而不是为了皇帝的一个又一个想法,麻木的生活,佝偻着奉献。
第二年春天,那时候我已经三十六岁了,那次,还是在骊山,我才发现,有这样看法的,不止我一个。
那是我第一次和英布见面,他那个时候跟我一样,都是在骊山修皇陵,但不同的是,我是亭长,他是囚徒。
他是九江郡人,他饭量很大,我记得那一顿饭就把我和卢绾的都吃掉了。
九江郡的囚徒的任务,是在周围山上砍树,跟我们离的很近,我们这些人有时候就在一起搭伙做饭。
英布那个时候瘦高瘦高的,人爽朗,又能打,他比我年轻,我只能跟他打个平手,我们这些人里,只有周勃能打过他。
我那时候一直以为他只是个市井汉子,直到那次,我们在咸阳的酒肆里,我们俩站在楼上的窗子边,看着皇帝的卫队缓缓走过。
那次是皇帝出巡,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远远的看见我的皇帝,帝国的统治者。
那天,英布也在看着皇帝的游行,他就站在我身边,他也被吸引了,他看见我在看着他,他却一点也没有回避我的目光。
那天,他指着皇帝的御车说“那样的车,我们有朝一日也能坐上去”
我看着他,我能听出来他不是在开玩笑,我也看向皇帝的车,不自觉的说了那句话
“大丈夫当如是”
我记得,我说完这句话,英布便喝了一大口酒,把酒盏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那天晚上,他问我,要不要一起逃走,自己打天下,做皇帝。
我问他要去哪里?
他说只要我们逃走,我们到哪里,哪里就是我们的天下。
我动摇了,但我毕竟不是囚徒,我是个亭长,不是我留恋亭长的位置,我答应了家乡的老人女人,要将他们的儿子和丈夫带回去,我走了,他们就要连坐死在这里。
我没有跟英布走,那天,他一个人带着十几个囚徒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