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舒明据已带着孟沧月走上前去迎接埃庇法内娅和阿伽门农了,不理会展蓝在身后的质问。
展蓝本已疲惫至极,只待一走回中土营地就要彻底崩溃,岂料又猝然受舒明据这当头一棒。他们抓悦意,当然是为针对他展蓝。他也实在是大意了,派给悦意如此重要而又危险的任务,却忘了,那无极圣裁也必定是把他和他的手下人都给盯得死死的。
他面作镇定,加快步伐,往营地最后方赶去。穿过欢庆的兵士们、满地尘土染旧了的营帐,展蓝一把掀开用作仓库的帐篷厚重的毛毡门帘,只见悦意给捆得结结实实的,扔在一角,旁边两个兵士看守。经过一整夜的拷问,悦意此刻一动不动地蜷在地上,叫展蓝一时难以分辨他是否还活着。
那两个看守的兵士见展蓝走进,对他行了个执柏门的礼:“展上卿。”原来他俩都是去年初冬时程叶息送来南国前线的执柏门门人。
“把他放了。”展蓝简短地命令道。他知道他理应给出有力的凭据来叫他们放人,但自离开南国的阵营,他努力强绷的神经便终于有些衰弱难撑了,他此刻实在不想再费心饶舌。
果然,两位门人皆道,两国交战是军国大事,悦意既身负敌国细作嫌疑,即便是执柏门的弟子,也须交由军事长官定夺。更何况,悦意潜入军事主帅的营帐,偷取情报,是被抓了现行,万万分说不得。
“所以他偷了什么情报,传递给了谁?”展蓝反问道,“给我吗?”
“不不不,展上卿,我们不是这个意思。他在营中时,您是在神庙。您现在回来了,南国的人自然也都移交给了舒丞相。您当然是断不能够居中传递情报的。”一个门人忙道。
“听你这意思,我还真给怀疑过了?”
另一个门人吞吐了一下,还是说道:“先时程掌门曾给我们来信说,您暗中勾结丰上……丰至瑶,恐与显谕魔教有阴谋,您来南国后,叫我们对您多加小心。”
“他哪只眼睛看见我勾结丰至瑶了?”
“当日他送我们出征时,回程路上,在莫大太太的餐馆里,看见丰至瑶和您的一位心腹待在一起,在场的还有一个显谕魔教的人,像是往聪明院去。”
展蓝猛然一怔。原来那日,程叶息这老狐狸并非没有将丰至瑶和老蔡认出,而是借机来抓上他的一个把柄。他强忍怒火,冷笑道:“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吗?若我说他和显谕魔教的无极圣裁勾结,你们信吗?”
两位门人面面相觑,不敢应答。程掌门和展上卿之间的矛盾在执柏门内已是公开的秘密,若两人真互相构陷,他们作为普通门人确实无法分辨孰是孰非。
展蓝见两位门人态度略有松动,但也知他们不敢冒自身的性命风险擅自放掉悦意。他也不愿勉强自己的门人,便坐在悦意身旁一口大木箱上,倚靠着仓储的物件休息:“我不会伤害自己的门人。我就在这里,等舒丞相回来,当面叫他放人。但你们去个人,给打点水来喂喂他,总没问题吧。”他扶着额头,看着地上的悦意。
“是!展上卿,您稍候。”
一个门人麻利地应下,很快就带回了一大袋水,给悦意小心地喂下。悦意略微动弹了一下,又昏睡了过去。展蓝靠在箱子上,疲惫地合上了两眼,睡意浓重地将他包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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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睡梦里,展蓝又看见埃庇法内娅、塞琉古和阿伽门农,他们在神庙的正殿上,他却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忽然之间,战斗的嘶吼自四面八方疯狂涌起,神庙的山岩扭曲,熊熊大火燃烧,一个威严的君王自铺天盖地的烈焰中走出。那是笃护三世,还是更古老的哪个帝王?神庙在火中崩塌,脚下似是那座鹫骑士们远祖的城邦,漫天坠落下苍白的盐晶,肥沃的土壤转眼之间沦为贫瘠的盐碱死地。炽烈的阳光下,却是怨鬼冤魂寒意四起,新鬼烦冤旧鬼哭,笼罩着未死的生人在绝望中任人驱策。绵延数千年。展蓝心中升起挥之不去的憎恨,却一转头,就见到自己脚下跪伏着南国兵众,听到自己对着受到侵略的一方傲慢地允诺服从后的恩赏施舍。他为自己的声音感到恶心,但他不得不强撑着自己履行完这场罪人的职责。
古老的南国不可谓不富饶。为了获取更多的资源,一个又一个古老的帝国贪得无厌地发起征伐。失败者失去了一切,而胜利者确然享有了更多,其中包括失败者。但每经历一场战火与血腥残杀掳掠的蹂躏,南国的土地便蒙受一次重创。胜利者以为他们获得了更多的资源,而事实上正因为此,他们获得的疆域越辽阔,这片土地所能给予的资源便越贫瘠。
如今,他正是胜利者,可他亦是惨败。
睡梦深浅起伏,恍惚中他听得远处神庙最高处传来嘈杂呐喊,似是胜利者在庆功。他并不知,当舒明据饮下阿伽门农恭顺呈上的臣服的血酒后,突然扼住咽喉,几欲倒地。南国传统,投降者在酒中滴入首领的鲜血,献给征服者饮下,就是投降的最终见证。但舒明据大呼酒中有毒,南国是诈降,神庙之中顿时乱作一团。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乱斗便已爆发。舒明据仓促之中想出此诈,却也正因事发仓促,没有人来得及在被卷入血战前稍加细想,识破这一拙劣的诡计。混乱的血雨腥风之中,舒明据抽出金刀,刀刃饱饮神庙守卫者的鲜血,念动魔王的咒语,一刀将埃庇法内娅大主祭杀死。埃庇法内娅倒下之际,整座双鹰神庙轰轰烈烈震动起来,神庙四围山岩崩落,神庙在漫天烟尘中缓缓坠下,直到最顶上的正殿稳稳坐下到地平面上。巨石崩射中,无论南国还是中土的兵众都无从逃遁,只有早有准备的舒明据和孟沧月,藏身到了那两座坚固的王座背后。尘埃落定之后,只有他们二人自神庙正殿走出。
纷飞爆射的巨石也崩落向神庙外的四周,中土营帐中的将士们拼命奔向后方,躲避从天而降的乱石。展蓝惊醒,一眼明白了当前的情形,不及多想,抓起地上的悦意便朝帐篷外飞跑,同时使劲推了一把还愣在原地没有反应过来的那两个门人:“快朝后跑!”
带着悦意和两个门人逃生到了远远的地方,展蓝原本已紧绷得发烫的神经才终于冷静下来。他的脑子冷静了,心里却一下炸开。起初,为了阻止魔王苏生这样一个为天下计的正直大义,他强抑厌憎,去酿下两害相较取其轻的罪行。最终,这一正直大义却也顷刻之间灰飞烟灭。这一切仍落入了摩诃雅那残酷的谕示之中。
展蓝痛苦地闭上双眼。在一片漆黑的脑海里,他望向了自己,望向了这个罪恶深重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