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展蓝早早守候在神庙最高处的正殿之上。当埃庇法内娅大主祭与塞琉古国王率领众人走来时,展蓝正在吹箫。听闻展蓝玉箫中所奏的曲调,埃庇法内娅脸色微变。同样神色异样的,还有跟在塞琉古身后的鹫骑士兵士和他们的团长阿伽门农。
展蓝仿佛不知身后众人已来到,自顾奏毕一曲,方才转身。这一曲调先时悦意曾在他当面哼过,据传来源于一座五百年前覆灭于笃护三世征服中的古老城邦。这座城邦,正是鹫骑士们远祖的故乡。
埃庇法内娅、塞琉古与展蓝三人相对,皆不率先行礼发话。
“决议好了?”三人就这样对视了将近一刻钟,展蓝终于开口道。
埃庇法内娅与塞琉古对着展蓝微鞠一躬。在他们身后,双鹰神庙的祭司与僧侣们皆单膝跪下,鹫骑士们也双手交叠着躬身而立。埃庇法内娅拄着法杖,支撑着轻微颤栗的身躯,苍苍白发垂下。朝阳的光芒经法杖上密錾的斑斓宝石反射,如水般荡漾,幻化异彩纷呈,流淌满堂。
“南国一切生灵,皆由摩诃雅那赋予。摩诃雅那神名颂扬之处,即是南国之疆。”埃庇法内娅缓缓开口,徐徐陈说,苍老的声音平静异常。三十年前上一任大主祭逝世,祭司们请下神谕,由他接任了大主祭之位。三十年以来,不论兵戈之动、农桑之预、土木之兴,举凡南国国是,皆由他祈告神意、求取神谕。他早已成为摩诃雅那在人间的一副喉舌,承接着神明的心意,也就意味着磨灭掉自己作为个人的一切心意。他并不在意自己将受中土军队礼待还是遭诛戮,无论顽抗到底还是缴械投降,对他而言都没有分别。但他为神庙众僧念,为南国数千年的神圣渊源念,既然摩诃雅那预言了血战后终将惨败的结局,那么不若主动顺服,换取安定。
听着埃庇法内娅向强敌的使臣陈说着降服的衷心,塞琉古面作恭顺谦卑,心里却是另一番活动。昨夜,他假意与埃庇法内娅商讨良久,最终做出投降的决定。转身就又召见鹫骑士团长阿伽门农,明日,向中土使臣投降后,他将突然发难,趁其洋洋得意、掉以轻心之际,斩杀使臣,誓死血战。昨日一闹,他已知展蓝身上功夫高深,故命令阿伽门农为他后援,以防不测。
塞琉古抱定抵抗的决心,并非因他身为南国君主的责任感。双鹰神庙乃南国王权的根基,掌握了双鹰神庙的人,就掌握了整个南国的统治权。一旦双鹰神庙降服中土,他即便仍能保留国王的头衔,也将失去对南国的一切权威。况且,王朝自笃护三世以来,便一贯以强兵威武统摄四方,而一旦他作了投降之君,王朝对南国各境的威慑将瞬间瓦解。因此,决一死战,若胜利了他的君主威望将更加隆盛,甚至有望借机将双鹰神庙从此压服于王权之下,若失败了他也会是万世传颂的英雄。但一旦投降,双鹰神庙的人仍是地位超然,他的将领们仍受勋禄,只有他将失去手中的一切。
塞琉古身旁,埃庇法内娅终于念完了最后一句:“南国全境诚愿降伏中土皇帝麾下,唯祈护佑,我子民世代安康。”话音落下,塞琉古跟着埃庇法内娅一齐深深躬身下拜。他听见中土使臣已在自己跟前头顶之上低声笑了起来。塞琉古抬起的右手仍扶着权杖,左手已悄悄探入怀中,抽出了一柄华贵的精钢匕首。
使臣自以为得胜,满意的笑声回荡着,久不停歇。正是时候。
塞琉古暗中抬眼,见展蓝正举目四顾,检视着臣服于他脚下的这一片文臣武将、僧侣兵士,完全没有留心于他。他低声呐喊,猝然翻身跃起,紧握匕首的一手轻捷飞出,如猿臂轻舒,众人只见眼前一花,锋锐的尖刺便已直抵展蓝胸膛。
众祭司惊惶号呼,埃庇法内娅抬起上身,一语不发,表情出离空茫,看着塞琉古,眼神却飘忽到了远处。鹫骑士纷纷抽出长刀,受此猝然生乱的刺激,自幼接受严格军事训练所形成的条件反射下,已做出准备应战,喉咙里咕噜咕噜地低沉作响。阿伽门农扑上前去,若塞琉古一剑落空,他就将立刻补上一刀。
岂知展蓝早料定塞琉古不可能甘愿投降。他本就发觉到,只有除掉了国王塞琉古,才能真正儆慑南国军队,让他们敬畏拜服于中土脚下。在埃庇法内娅陈述着冗长的投降辞令之时,他就在等着这一刻了。塞琉古的匕首就要刺入心脏,他左手一把捏住塞琉古手腕,将塞琉古左手月骨手舟骨生生折碎。塞琉古眼见得手只在瞬息之间,猛然遭受重创,吃痛惨叫一声,乱了进退。展蓝一脚跟上,如沉重巨石一般冲击顶撞塞琉古肋下当中最柔软的一块上腹,震碎的肋骨向上挤压,插入塞琉古肺腑。
一旁阿伽门农一惊,此刻已不由他踯躅,一刀向展蓝侧面削下。展蓝一扭身,后踩半步,将此刻已失去抵抗之力的塞琉古掷于身侧脚下,阿伽门农不及变招,这带着必杀决心的强硬一刀顺势坠下,将塞琉古砍杀。
不等阿伽门农回过神来,展蓝一柄玉箫,已指向他的心口,罩住他的命门,胁制住他。
展蓝开口道:“阿伽门农团长,我有一话,关系鹫骑士古往今来之生死存亡,却不知你想不想听?”
“你能有什么话?无非是要我投降,换你们留我们一命,还消再讲?”
展蓝转头扫视了一眼身旁不远处警戒持刀的鹫骑士众兵士,将先时自悦意处听来的古史讲述道:“不错,正是此话,只是我看你们鹫骑士们勇武则已,记性却差得很,好心再警醒警醒你们。当先我所奏乐曲,不正是你们代代流传的远古小调吗?两千年以前,你们的先祖们建造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城邦,他们每一餐享用着醇香的牛乳、沁甜的蜂蜜,日日夜夜在曼妙绝伦的花园凉殿间徜徉。然而千余年前,当一个上古的庞大帝国征服至此,你们的先祖们负隅顽抗,围城三月,城破而亡。所有的成年人皆遭屠杀,所有的幼儿皆被掳掠为奴,永生永世为帝国的所有者服至死方休的兵役。笃护三世征服时期,你们的先祖们又被作为战利品,收入王朝囊中,继续着世代无止的兵役,直到此时此刻的你们。而那座宛如地上天国的城邦,被征服者夷为平地,他们以烈焰焚尽全城,大火延烧半月方熄。而后他们将城邦脚下的土壤翻遍,泼洒食盐,以此反复三次,直到你们先祖的城邦彻底沦为一片死地。你们大概是忘了吧。”
所有人,都愕然无语地怔怔望向展蓝。祭司们讶异于这一个古老的、早已被绝大多数人忘却的惨烈往事竟被这中土人讲出。鹫骑士们从不接受文化教育,头一次知道自身竟是如此来历,皆呆住了。阿伽门农已接触南国权力中心,对这些往事略有耳闻,但也是第一次听到如此细节,也第一次知道,为何他再也找不到传说中的那座城邦。
“而埃庇法内娅大主祭的先祖们,则明智得多。笃护三世征服时期,他们在笃护三世还未行军到城下之时,便由总督亲至其帐下献上舆图、降表与臣服的血酒。因此,你们也都看到了,贤者聚集的城邦得笃护三世庇佑,繁荣至今。五百年来,双鹰神庙留下了恢弘圣迹的祭司与大主祭里,将近半数皆出自这一城邦。”展蓝逼视着阿伽门农,“现在,你们,又到了一个选择的时候。该如何选,还需要我再说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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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庇法内娅大主祭居中,拄着法杖,阿伽门农在左,手捧着南国的王冠,展蓝手持旄节在右,后面跟着鹫骑士众兵与双鹰神庙众祭司,走出陡峭重岩下狭窄幽深的隘口。中土的士兵列着阵列,迎在面前。讯使匆忙传讯后不久,舒明据与孟沧月二人自阵中走出。
当讯使传讯来时,舒明据和孟沧月险些怀疑是讯使假传了情报。展蓝竟然真的成功劝降了南国,而没有被南国人杀害掉。他们先时之所以同意派展蓝去招降,就是因为料定了这是必然送死之举。孰料送去死的人居然生还,并且破坏了他们的一切谋划。他们知道,展蓝对他们的意图心知肚明。他们也知道,展蓝正是利用他们的这一意图,使得他们能够首肯他进入神庙,以实现他阻止神庙血战的目的。他们只道展蓝终究年少轻狂,自视过高,几无胜算之下仍不惜以命为注赌上一把,却不料几无可能的结果终竟成了真。
尽管满怀惊怒,舒明据和孟沧月还是很快收拾好了他们的神色,带着满面庄重与倨傲的喜悦,迎接展蓝与归降的南国人众。展蓝在出使之前,便已当着全体中土将士的面,让舒明据以其最高指挥官之名亲口承诺,若南国俯首称臣,则将收归南国为藩属,带领众将士班师回朝。将士们自去年初秋出征,来到这片与中土迥然不同的土地,久历艰苦战斗,已滋厌战思乡之情。因此,当展蓝在众人面前抬出此等冠冕堂皇的说辞,他只得作出承诺。
身后,众将士意识到他们终于取得了最终的胜利,山呼海啸般欢呼起来。舒明据与孟沧月欢迎展蓝,讲了好些正大光明的场面话。在所有人的见证下,展蓝将胜利的终战结果妥善移交给了舒明据,就要退下。眼看这一切就要尘埃落定,舒明据突然小声对正要回中土营地的展蓝说道:“对了,展上卿,你之前从俱苏摩城带的那个外门弟子悦意,是个南国的细作,我们已经抓起来严加审问过了,现在就关在营地最后面的仓库里。”
“你说什么?”展蓝猝不及防,大怒,质问舒明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