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张良大侠果真是个极傲慢刻薄的人了。”云吞烟薄唇一抿。说着,他袖中飞出一柄尖细的小刀,刀过之处却是静默无风,如静默的闪电一般击向陈平心胸。陈平躲过半步,手中树枝向下一斩,劈开云吞烟的飞刀。那飞刀却有一缕游丝相连,游丝另一头握在云吞烟手中。云吞烟收回飞刀,不待再次握住,便又飞快地向陈平射出。一时之间,仅仅一柄小刀,竟如有千万柄刀一般飞快地向陈平次第袭来。
陈平挥动树枝的径路异常简洁,看起来只是轻描淡写的几笔却将那千万飞刀扫退:“哎,云大侠这就动真格了?不过我今天是玩够了,慢走不送。”话音刚落,陈平便转身后跃,催动薤上露就要溜之大吉。
就在此时,几株粗壮的松树树干合围着向他直直撞击而来。原是云吞烟,自知仅凭一柄暗器难敌对方,于是飞起一刀割断一圈大树,将树干作暗器劈向陈平。陈平一个始料未及,被一截树干重重击中,连退数步,稳住身形。这本算不得什么伤,然而这一击却将陈平心间那一口本就是强行压抑住的躁动之气搅动,他“哇”一下呕出一大口腥红的血来。
这后遗症竟然都进化到呕血的程度了?陈平捏着泡血后又黏又湿的面罩,心中一震。
云吞烟飘逸地飞上前来,正想开口嘲讽,见陈平捂着嘴的指缝里正往外渗血,反愣住了:“不对啊,这一招我的力道一向都一般般的,怎么还能给你这等高手打出这么重的内伤?”
听着云吞烟这话,陈平一时给气笑了:“云大侠倒是坦诚得很。”
“瞧你这可怜的样子。这样,你让我抓住,跟我一起走显谕教去。你既然能杀死拂花护法,那你就有能耐也当一个护法。放心,显谕教不会害你的,官府和执柏门才是要拿你开刀。”云吞烟朝陈平伸出右手。
看着云吞烟脸上又凶狠又天真的表情,陈平给笑得狠狠呛了一口:“云大侠,你是什么圣裁什么护法,你说显谕教不会害我,他们就不会害我?我杀伤他们那么多人,毁了他们精心的谋划,换我是申傲雪,恐怕想手撕了张良的心都有了。”
“申大主教心怀天下,非为一时之仇所绊之人。”云吞烟很认真地说道,“你与我一同去投显谕教,他必定会好生礼遇我们的。”
“你如何知道?”
“我师妹说的。”云吞烟一本正经道。
陈平连咳两声。面罩浸透了血,透气变得困难,他不得不摘下了面罩。他斜乜着眼看了看云吞烟,心里好不容易笑够了,才道:“云大侠,我原以为这世上再没有比我更加天真的人了。”他轻轻喘着气,嘴角含着一丝似刻薄似自嘲的笑意。
被陈平嘴角的笑意刺了一下,云吞烟有些愤然,立时道:“你懂什么,我师妹不会骗我的。”
陈平自顾自摇摇头,趁着说话间暗自调息,已是心平气和多了。他侧向着云吞烟,眼睛已瞅着准备再次开溜的路径,道:“云大侠初次出山,凡事还是多留个心眼的好。也罢,我知道,没有上过当的人再怎么劝也是无用。不过你我今日既有缘相遇,就容我在这多两句嘴了。”
陈平倏忽一点地,便飞得无影无踪,只给还在想着陈平方才那番话的云吞烟留下干脆利落的俩字:“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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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晴朗,陈平就着月光赶路,晨光熹微时到得药王集。几个月不见,药王集依然是老样子。出来卖草药的小贩们陆陆续续下山出摊来了,街角的早点铺开火起灶,蒸屉上升起渐渐浓厚的乳白色蒸汽。石板路沾了一夜霜水,湿漉漉的。陈平撕下一截衣袖,把脸遮住。他已在镇口的布告栏里看到他的悬赏令了。所幸的是,大清早的,人们都正忙着自己的事情,没有谁注意到他。
跟着记忆中的路线,陈平沿着小镇中那条溪流逆流而上。出镇进山后,一路深林清溪,虫咕鸟鸣。逐渐炽烈的阳光透过层层树叶后铺在地上,变成清凉的淡绿阴影。四周都空无一人了。陈平深深地吐气,走累了,半卧在溪边碎石堆上休息,时不时一两片落叶飘到他的身上。
微闭上眼,眼前忽地又出现了玉宸寺上苗晏洲跃入魔王镇守的背影。他都还不知道苗晏洲到底是哪里人,有什么亲故,是什么来历。苗晏洲是仙人,但仙人在成仙之前也是普通人,不是吗。他深深懊悔起来。为了避世,独自在玉宸寺最深处的藏经楼隐居两百年,苗晏洲一定很寂寞吧。陈平张开双臂,摊开在身旁两侧的地上,手边空空荡荡。他无助地微微笑起来。
头顶上方的小路上传来轻微的窸窸窣窣之声。陈平懒懒地坐起,脑子却很警觉。透过地上灌木杂乱的枝桠,他看向声音来处。一个背着背篓的人影自山上走下,陈平定睛一看,却正是阿邈。
“阿邈药师,好久不见。”待阿邈快走到跟前了,陈平开口招呼道。
突然被人叫住,阿邈却仿佛毫不意外:“陈平先生突然现身,不提前告知,反故意惊吓,这可不太厚道。”
“苗晏洲在玉宸寺战死了。他以自己的仙人之躯填补了魔王镇守的裂隙。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他是仙人,也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什么是魔王镇守。”陈平从溪边站起,朝阿邈走来,“苗晏洲牺牲前,嘱托我务必尽快来找你。”
阿邈对苗晏洲的死讯也一点都不吃惊:“他果真还是这样做了。”
“‘果真’——你早有预料?你如何料得?”陈平警觉地连声问道,“你从一开始就知道玉宸寺的战事是冲着魔王镇守而去,也从一开始就知道苗晏洲会做出牺牲?你又如何得知?苗晏洲与你,又留了什么后手?”
阿邈把肩上满满一筐药材堆到地上。卸下重担,他就势靠在道旁一桩树根上,似乎在斟酌自己的语言,老半天方轻轻叹道:“我得让他失望了。”
阿邈撑着额角,手肘靠在弯曲的树干上,俯瞰向站在低处溪畔的陈平,轻轻摇头:“魔王的释放,一旦开启,就无可逆转。苗晏洲以仙人之躯也只能暂时将裂隙填补,不出三年,玉宸寺的镇守就会再次破裂。”
“所以你能做什么?苗晏洲希望你做什么?”
“他太高估我了。我做不了什么。”
“笑话。莫非他就白白牺牲了?”
阿邈从树旁站直身子,重又背起背篓,扭头看向下方的陈平,却岔开话道:“我要下去卖草药了。陈平先生现在地位尴尬,你对将来如何打算呢?”
“难道魔王镇守破碎后,显谕教攫取神力颠覆天下,我们就眼睁睁地看着吗?”
“你又能做什么呢?当其他所有人都只是眼睁睁看着的时候,你就是白白牺牲了,又有什么影响吗?”阿邈回头又看了看陈平,缓步沿着下山的道路走去,“也许你命中注定只会是无谓的牺牲,也许你命中注定只能做自顾自求生的旁观者,再也许你就是那个阻止显谕教的人——但这都又有什么影响呢?你能够阻止显谕教,你能阻止魔王吗?”
“不,你不能。”阿邈的身影渐渐下降不见,只留下这一句柔和却寒冷的话语在陈平耳边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