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寂林”出来，已是华灯初上。

天极院的教职工住宅区一片光亮，在最中心的位置有一座鹤立鸡群般的高楼。这座高楼用一个表示机械效率的物理学单位命名，叫做“一塔”。

姜向东的家是一塔里面最顶级的户型，全景大平层。当年在他最辉煌的时候，天极院为了招募他不惜血本，赠送大平层的住宅，就是开出的条件之一。

由于是一个人住，姜向东生活上比较粗糙，最后这些年，更是身体孱弱，小毛病不断。余景经常过来料理他的起居，碰到姜向东生病的时候，为了方便照顾老师，余景就直接住这里。

三年时间，亦师亦友亦父。

姜向东不但给了余景房子的钥匙，还特意留出一个专属于他的房间，这里就是余景的第二个家。

如今，偌大的房间空空荡荡，就如余景的心情。

从“寂林”回来这里，余景换下了湿漉漉的衣服，冲了个热水澡，随手打开了客厅的电视。心思其实没在电视上，他只是需要点动静，让自己一个人的声音显得不那么冷清。

余景脑海中还在回想“寂林”发生的一切，他觉得那个身穿麻袍，手持魂幡的古风老人，毫无疑问是位巫师。而且，是位术法高深的大巫师，才会让自己身临幻境。

老师曾与自己闲聊中说起，巫术让人产生幻境的手段很多。草药、下蛊、迷香都可以，这些都需要近距离接触或服用外物。而真正修为深厚的大巫师自带灵力，配合祝由秘术，甚至能在千里之外让人坠入幻境，难辨真假。

今天的经历，就跟老师对大巫师的描述几乎一样。这是自己二十八年的生命中，第一次接触到科学无法完全解释的现象。

一名真正的巫师，闯进了自己的世界。

从小接受唯物主义教育，大学的专业还是自然学科中的物理学，神神鬼鬼的余景从来都不信。

直到待在姜向东身边耳濡目染，才有了些许转变，也只是不像以前那样全盘否定。

不过，虽然幻境让余景百思不得其解，但最让自己困惑的，还是神秘老人在幻境中说的那句，“……向东兄研究了一辈子的物理……”

老师三十二岁之后再没碰过物理，一直在研究巫术，这是物理学界公认的。然而，一个真正的大巫师，却在今天给出了一个跟世人截然相反的评价。

先不说研究物理的结论对不对，至少作为一个“巫术”的“专业人士”，他认定老师不是在巫术里钻研，这就很让人意外。余景认为这在一定程度上，支持了自己的想法——老师从未离开过物理研究。

余景突然想起，老师有一本厚厚的牛皮纸封面的笔记，上面都是他平时研究巫术时的随笔。余景一般收拾房间时，是不碰书房的。因为担心整理之后打乱台面，老师找不到需要的资料，影响工作。

不过，余景经常看到那本笔记就摆在书桌上。

以往这些是不关心的，一次都没想过看看里面的内容。但余景此刻就想印证自己猜测，想立刻找到那本笔记，了解老师到底研究了什么。或许也是因为姜向东的离世过于突然，余景有太多的遗憾，时不时都有汹涌的后劲袭来。

余景起身到了书房，书桌上一摞摞的书，高高低低。一如既往的杂乱，只是少了那个挑灯伏案的身影。

余景轻叹着随手翻了翻，边找笔记边做整理，开始一本一本地归类。

《上古先民研究史》、《说文解字》、《八千年前的风和月》......余景发现几乎全是文史类书籍，完全不像物理学教授的书房。

更诡异的是，那本笔记居然不见了！

越是找不到，余景越不甘心，他开始扩大范围，从书桌到书架，再到每一个抽屉，每一个柜子。整个书房翻遍，就是没有笔记的踪影。

一股不祥的预感，莫名地出现心头。

余景开始换向其他房间，卧室、客厅、杂物间、甚至洗手间和厨房，余景没放过任何一个角落，还是没能找到。

余景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笔记不会凭空消失。他在脑海中重新回顾了一遍刚才翻找的过程，生怕出现了遗漏，却发现了一处很不合理的地方。

余景快步走到老师的卧室，打开了床头柜的第一个抽屉，拿出了一块扑克牌大小的金属板。

这是一个卡牌样式的开瓶器，两毫米左右的厚度，一头是中空的启口，通体漆黑。两面都有印花，一面印着两个数字“01”，一面印了个古怪的图案，是两条没有头的蛇身，相互呈螺旋式交缠。

这个东西出现在这里就很不合理，抽屉里都是姜向东的重要证件，譬如身份证、护照、天极院工作证等等，对于不太注重生活细节的老师而言，这里的物品都有明显的收检痕迹，实属难得。

且不论一个开瓶器出现在这里有多违和，它甚至都不应该出现在老师家里。因为姜向东不仅滴酒不沾，而且除了水不喝任何饮料。

余景仔细看了看开瓶器，他是学材料物理的，轻松就辨别出这件东西的材质是一种碳合金，制造成本不低。加上这件物品做工精良，绝不是量产投放市场的小商品。从实用角度，没几个人会花高价买个日常小用品。

开瓶器跟酒有直接关联，这个东西上还有疑似编号的数字。调性上很符合一些夜场或会所，做会员制、限量版或纪念款这种营销噱头。

以余景对老师的了解，也很难想象他会跟这些地方有接触。但这个东西为什么会在这里，余景百思不得其解。

余景突然想到了一个，也许能在这方面给自己一些思路的人。想到这，他把开瓶器揣进兜里，打算立刻动身出发。

回到客厅准备关电视，里面正在播出的一个访谈节目让余景停下了动作。

“……针对近期一些别有用心的不法之徒，利用暗星云笼罩月球的特殊天文现象，传播末日论，煽动恐慌，蛊惑不明真相的群众制造对立，并暗中制造暴乱及其他恶性事件。我们今天特别请到了天极院，天文物理学的周泽宇教授，给大家从科学的角度谈谈这片神秘的星云……”

“天极院的周泽宇”，这几个字让余景格外敏感，他就是二十年前，姜向东带的第一个学生。

当时姜向东在物理学界的名声早就烂大街了。天极院已经不指望他出成绩光耀门庭了，只希望他不要再沉溺巫术，给天极院抹黑。

所以想了个办法，让他带博士生，试图通过这种方式让他回归物理。就这样，周泽宇分派给了姜向东。可惜不到半年，周泽宇哭着喊着，死活都要换导师，闹得天极院人尽皆知。

周泽宇理由很充足，姜向东没有给予任何物理专业的指导，天天钻研迷信，价值观与科学精神有严重冲突。

天极院无奈，只能给周泽宇重新更换导师。再后来，周泽宇博士毕业，留在天极院做了教授。而这段跟随姜向东学习的经历，被周泽宇视为人生污点，只要提到姜向东都是极尽冷嘲热讽。

余景都因此受到牵连，有时在天极院偶然碰到，周泽宇一点好脸色都没有。

电视里周泽宇带着金丝眼镜，四十多岁看上去却像三十出头，年轻有为的学者风范。

“……众所周知，人类对宇宙探索最多5%，还有95%的暗物质和暗能量是我们目前无法感知。这些暗物质，混合一些宇宙中的气体和尘埃，形成了暗星云，并在宇宙中漂移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