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写着一些混乱的图画和算式。还有成套的威胁的词组。
女孩黏在额头上的那些不服帖的绒毛好久都没有打理了,它们似乎不想让她和李鸣见面,在她抱着稿纸走过来的时候就匆忙遮住她的额头和眼睛。
她用手背拢了两下,头发还是往眼睛那儿飞。
她看不见地面,房间又昏暗,便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停在他的身前。
她红了脸,马上又抬起来,露出情非得已的笑容。
两人同时错开观察彼此神态的眼睛,她是因为李鸣的面具说了太多,李鸣是因为她那红扑扑的脸颊上的表情自己上辈子并没有见过。
这时,李鸣背后的那扇窗子在狂风中发出急促的战栗。
它尖叫着从锁扣里挣脱了出去,眼看着就要拍击到墙上,摔个粉碎。
女孩顾不得其他,她连忙冲过去把窗户按住,同时指挥李鸣帮忙:
“窗户!”
李鸣不至于反应不过来,举手之劳。
他甚至都没有主动去抓,窗户自投罗网似的撞进了他的掌心。
两人捏着一扇窗,合力关紧,扣上锁扣。
房间里乱跑的冷风消失了,一种古怪的情绪又开始在李鸣的心中酝酿。
说起来有点可笑,不过李鸣意识到自己上辈子从来都没有和漂亮女孩在大雨天里关一扇窗。
他现在能确信三个月的时间没有对两人的关系产生不可弥补的影响。
男爵女儿的变化甚至不如李鸣和维姬之间的变化夸张。
她还抱着那些稿纸不知道要抱多久,李鸣好笑的说:
“你抱那么紧干嘛,还担心它们湿了?放桌上就行。”
这个胆大包天的女孩眉头一皱,说:
“作为约德尔法师的好朋友,这是我应该做的!”
李鸣想起她的信,那上面的落款正是“约德尔法师的好朋友”。
他忍俊不禁:
“好朋友算真正的名字吗?你好像从来都不愿意正式告诉我你的名字。”
“你可以叫我朗格尔。”
“这是男爵的姓,我又不是蠢。
告诉我吧,你的名字。”
“那就对了,约德尔法师!”,女孩严肃的在李鸣硬邦邦的胸口锤了一下,她大概是在模仿教堂旁边的士官训话:
“你从来都不告诉我你的名字是什么!那我也没有必要告诉你我的!”
两者间的距离本来就因为关窗户够近了,这么近的距离,她连拳头都挥不开。
那一拳又轻又软。
李鸣想起来自己理论上知道怎么讨女孩欢心,他说:
“叫我李鸣就行。”
女孩勇敢的看着李鸣,道:
“埃丽莎。”
李鸣耸了耸肩:
“好吧,就埃丽莎。你还记得你的那封信吗?《电灯倾销的地域性差异受文化迁移的影响》——当时里面写了什么?你是怎么抨击我锐利的论点的?我的那些论点可不容易找到破绽。”
也许本就无需漆黑房间里的谗妄和数不清的魔力结晶安慰。
谁都会喜欢和朋友吹牛逼,面对这个比罗奇,老法师,维姬,乃至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聊得来的朋友,李鸣可以和她聊聊。
就聊点大家都愿意聊的东西。
埃丽莎红扑扑的脸颊立即变得认真了起来,那封回信里也许确实写着一些严谨而且相当宏观细腻的笔迹。
这个小小的房间根本容纳不下他们天马行空的想象和无数怎么也说不完的话题。
李鸣带着埃丽莎向走廊走去,维姬站在房门旁边的阴影里,李鸣注意到了她,但马上被埃丽莎的话吸引了注意力。
维姬侧身给李鸣和埃丽莎让开离开的空间,埃丽莎也瞟了她一眼,她那一眼更过分,让维姬本能的低下头。
李鸣和埃丽莎走了,维姬还孤零零的站在房门边,她恭恭敬敬,一点儿也不敢动弹。
就像一个不必要的奴隶。
维姬转头望向走廊,那上面的风更大。
所有的窗户都呜呜呜呜呜的叫个不停。
雨滴打在窗户上,像小冰块一样发出清脆的破碎声。
庄园里的草坪在白色的雨水中飘荡着,对聊到一起的李鸣和埃丽莎而言,到处都有有趣的新鲜事在发生。
他们边说边笑,越走越远,再也没有可能注意到维姬阴影中的表情了。
如果能给维姬重新再来一次的机会,她一定不会带埃丽莎过来。
她伪装成很在乎她的样子。
但是她其实根本不在乎她,从一开始就是。
维姬回过头,看着李鸣在伯爵府里抢来的,黑漆漆的房间。
痛苦迅速在她残留在黑暗中的香气里有了具体的形体。埃丽莎·朗格尔成了维姬生活的透镜,深藏维姬内心的,不自然的扭捏和对生活的疑惑,在透镜之下一览无遗。
她从出生起就有了她无法拥有的一切。
包括姣好的面容,对万物的关心和充满魄力的智慧。
就连命运都对她额外关心,允许她用一些廉价的玩意儿换得维姬甚至都不了解的商品。
她惺惺作态的脆弱来自一条死掉的人命,那个死在巷子里无人问津的女人死前甚至都不是处女!
令人直犯恶心。
这个世界上每天都在死人,就距离伯爵府不过两百米的位置就有奴隶因为身体原因被无情扔掉,埃丽莎借用她贵族的身份任性的编织着一个个诱人的谎言,空虚时她是来教堂的平信徒,无聊时她的女孩们的好玩伴,痛苦时她是知书达理的俏佳人。
那她算什么?
维姬算什么?!
她辞掉了他不信任的副手,全心全意为李鸣办事,却甚至不知道约德尔是他骗人用的假名!
她以为他们——维姬低下头,喉咙中的灼烧感让她无法呼吸。
她张开嘴,靠在墙壁上,让眼眶里的泪水不溢出来。
这个姿势让她的呼吸更加困难,她急促的呼吸着冰冷的雨气,想要呼叫,叫下人来帮忙,但她既不愿意再把自己和低贱者放在同一位置,又不想让自己丑陋的样子被李鸣和埃丽莎看到。
她终于又发出了那种幼鼠一般可怜的尖叫声。
久经锻炼的身体帮不了她,她强忍着泪水,跑到窗户前,手掌颤抖着把窗户打开。
埃丽莎在桌子上整齐叠好的稿纸瞬间被狂风吹得满屋都是,狂风灌进维姬喉咙里,无情拍打在她脸上的雨水形成密不透风的水膜。
闪耀的闪电怦然击发,维姬大口呼吸,那在雨云中怒吼的光芒来自另一个似曾相识的黑夜。
她双眼紧闭,企图感受李鸣和埃丽莎口中高谈阔论的理论,耳中一遍遍回响的却是自己和李鸣第一次见面时,他对她怒斥的,令人不安的骂声:
“我问,你答。”
一个仿若初生的灵魂,对这个世界的不了解与维姬别无二致。
那时的李鸣,连什么是“法师”,都需要维姬一个词一个词的,亲口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