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初升,张朔单人匹马,缓行至赤水边,俯下身用双手掬水扑在脸上。此时的天气还带着一丝凉意,源自雪山的河水让他瞬间精神抖擞。
赤水对岸,一座座用粗牦牛毛织物缝成的黑色毡帐在微风中轻轻鼓动,吐蕃人的营地安静肃穆,侧耳倾听,低沉绵密的诵祷之声依稀可闻。
一切正如阿阇梨预测的那样,深受吐蕃和于阗两地大乘佛教浸染的琼隆囊嘎虔诚且狂热,不仅自己严格遵从八关斋戒,还将意志加于全军。听说他自称摩诃衍那法王,不允许军队中的任何人拥有别的信仰,毕生所愿,就是在图伦碛的风沙和戈壁之中,建立一个不存在任何异端、纯粹的地上佛国。
经过商议,张朔、吕植、鲍小禾和阿阇梨兵分三路。
张朔负责执行潜入吐蕃军队营地放火焚烧谷仓的任务;阿阇梨寻找机会冲进伽师城送信;吕植和鲍小禾则在外围寻找安全的地方等待。
“走吧,桃花石。”
张朔拍着战马的侧颈,轻呼它的名字。桃花石,是西域乃至更西方的国家对唐朝以及汉人的一种古老的称呼,来源或许是数百年前“大汉”的音转。
马儿活泼地用头蹭了蹭张朔的手,桃花色的被毛在朝霞之下光泽熠熠。
通过昨日的细心观察,张朔已经对吐蕃军队的布防情况了然于胸,今日特意选了赤水北岸的一处浅水滩渡河。
这里距离伽师城和汉城较远,吐蕃人的防备相对疏松,同时距离谷仓更近。唯一的隐患在于,倘若遭到吐蕃人追击,基本不可能原路返回。因为人和马通过浅水滩速度很慢,吐蕃人有充足的时间利用远程武器,隔着河水送自己和桃花石去喂鱼。
“阿阇梨应该也到位了吧。”
张朔一边想着,一边牵马渡河。河水不深,堪堪没过膝盖,但凛冽刺骨。
上岸后,百步外是一座望楼,能够看到,望楼上有一个吐蕃军士,但不知在念经还是怎么,背对着河水坐着。张朔并不打算惊动他,凭借记忆,折向东行,那边吐蕃军队的毡帐更加密集,能够轻易找到望楼视野的盲区。
越靠近毡帐地带,听到的诵祷之声就越清晰,而且从四面八方交错传入耳中,持续不绝,直让人脑袋嗡嗡作响。
昨日所见在毡帐间往来不绝的吐蕃军巡逻队今日明显少了许多,张朔一路如入无人之境,暗自嗟叹:“双方实力虽说相差悬殊,琼隆囊嘎却也实在太过轻视自己的对手了。要是城中义军胆量够大,放手一搏,未必没有扭转颓势的希望。可惜了,义军大概是临时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并没有太多的行伍经验,在组织度方面也远远不够。”
这时候,想到阿阇梨之前透露的另一个信息,自思:“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于阗王族有实力,却优柔寡断,迟迟不肯先举起反抗吐蕃人的大旗,倒是疏勒这边先起事了。疏勒义军领头的三人中还有一个吐蕃人,十有八九就是点燃最后一把火的关键。”
不经意间一抬头,猛然发现有一队赤衣人正迎面走来。
吐蕃以赤色为尊,尤其贵胄的服装、宫堡、头巾及战旗往往都是一片赤红。张朔急忙闪避到一间毡帐,侧身窥视。
只见当先一名赤衣人左手持剑、右手持挂有红底狮子军旗的长矛,头戴插有鸟羽的五尖凤盔,全身披挂着致密的鱼鳞锁子甲,外披红绸,连脚上都裹着犀牛皮铠,防护严密,仅有双眼露出。通过他沉重的脚步初步判断,这一整套盔甲总重量怕是超过三十斤。
跟在后面的赤衣人也全都是吐蕃甲士,或持长矛短剑,或持几乎半人高的方盾,森然有序,甲仗整肃。
出人意料的是,这一队吐蕃甲士在距离张朔咫尺之遥突然停了下来,双方只隔着一座毡帐,张朔屏住气息,甚至连他们的呼吸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大使,去建好的经室还要走很远,你的盔甲太重,我们抬着你去吧。”
“闭嘴!今日是戒日,可是明日我就要攻破伽师城大开杀戒,我必须穿着盔甲,赶在日落前恳切向佛祖忏悔。只要我足够诚心,佛祖一定会原谅我的。”
甲士们的交谈清清楚楚,张朔本想不动声色,等着他们过去,然而听到这里,不由大惊,心道:“吐蕃语中,将管辖一地之主尊称为大使,这些吐蕃甲士口口声声,难不成走在最前方的那个吐蕃人就是琼隆囊嘎?”
紧接着的一句话,让他疑云顿释——
“哼,尚思罗、论恐热、尚婢婢这些贱奴都骄傲得紧,以为我琼隆囊嘎守在于阗只是徒有虚名,我要向他们证明。我才是佛祖的法王,真正的佛王!”
对方嗓音浑厚,张朔的心怦怦直跳:“好家伙,果真是琼隆囊嘎!”
老实说,昨夜他将所有可能遇到的情况都想了一遍,唯独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近万吐蕃军士的首脑,此时此刻居然真真切切出现在了自己身边!
“走吧。”
琼隆囊嘎气喘如牛,说了一句。紧接着甲片摩擦声哗哗似水,吐蕃甲士们重新开始移动了。
“如果在这里杀了琼隆囊嘎,伽师城的困局立刻迎刃而解。”张朔忽然萌生了一个极为大胆的想法,“吐蕃人没有觉察到我,这是难得的机会!”
不过转念一想,又有些踌躇:“我此次轻装简行,并未携带可以用来搏杀的兵刃,只有一把应急的匕首,琼隆囊嘎和他的侍从全是重甲当身,正面相对,我必败无疑,不要说杀了琼隆囊嘎,原本点燃谷仓的计划也必然失败。”
张朔心如鼓擂,举棋不定,余光所见,是吐蕃甲士们的一抹红色。
“再不决定,他们就要走远了。”
张朔手掌摩挲着桃花石的马嚼子,忽然瞧见悬挂着鞍鞯上的一圈套索,这本来是用于战马受惊时套马所用,当下却是心中一动,低语:“桃花石啊桃花石,你是我最亲密的伙伴,你要是觉得能行,就给个准信。”
也不知马儿真听懂了他的话,还是鬼使神差,桃花石的左前蹄稍稍抬起,继而缓缓地放了下去。
张朔如得解脱,当即再无迟疑,迅速跨上马背,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