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走吧。沿着这条小路往南走,有一座破旧的烽堠,可以藏身过夜。我们在里面放了一些牦牛肉干提供给其他行人,足够你们充饥。”
吐蕃武士招了招手,从鲍小禾手中拿回了自己的刀,浑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带着奴仆大跨步走了。
轱辘车从身边陆续经过,张朔看去,颠簸的车身上,两名孩童紧紧抓着扶手,用还带着泪花的大眼睛,怯生生地望着自己。
夜色中,居然又断断续续传来了那吐蕃武士哼唱的曲调。
吕植如释重负,还是双腿发软,心中戚戚道:“好在那吐蕃人讲道理。”
“啧,怪事,怪事......”鲍小禾嘴里嘟囔着,“吐蕃人竟然没杀咱们。听他说的,还担心咱们夜里受冻挨饿,给咱们指了去处。”
“吐蕃人也是人,不赌一把,怎能化险为夷。”张朔依然冷静。
吕植大吃一惊,连声问道:“莫非你早知道那吐蕃武士还有同伴,特意留了那吐蕃武士一命?”
张朔摇着头道:“我又不是千里眼,怎么会看到你们看不到的东西,只是未雨绸缪,多想几步,为咱们预先留一条后路罢了。”
“留一条后路......此话怎讲?”鲍小禾不明所以。
张朔缓言道:“我早先观察,那吐蕃武士一边走一边记录山川形势,便猜想他大概并非孤身一人,就如同安拂耽延给咱们的舆图一样,为的是给后续行路的伙伴们提供参详......”
鲍小禾忍不住插话道:“他的家人不就在后头,还需什么参详?”
“未必。”张朔往下说道,“那吐蕃武士身份不低,不知你们是否注意到了,织在他臂前的褐布上缀有一枚黄铜材质的扁平徽章,说明他在吐蕃的身份是黄铜告身。这般身份,家族成员和奴仆不会少,哪怕要迁徙别居,也只能分几批行动,否则一来动静太大,二来难以管束。”
吐蕃贵胄以告身来区分身份地位,有些类似唐朝的官服和绶带。第八等为红铜告身,持红铜告身以上的武士,才被视为吐蕃社会的上层。
那吐蕃武士佩戴的黄铜告身为第七等,比红铜告身还高一等,此前应当是一名立有战功的吐蕃军官。
鲍小禾咋舌道:“不是你说,我还真没发现。”
“那吐蕃武士有家养奴仆,敌众我寡,山路难行,一旦狭路相逢,咱们无论死战还是逃跑,都是下下策。我们单杀他一个,除了泄愤,无济于事,要是激怒他的家人和奴仆,反而不妙,倒不如化敌为友,赌上一赌。”张朔道。
吕植恍然大悟,道:“刚才那吐蕃武士说你有勇气,指的是这个。”
“我本来打算,打晕那吐蕃武士,挟持突围而出。”鲍小禾兀自不服,但看了看周遭黑暗和陡峭到难以跑马的山路,似乎自己都感到不切实际,于是换个说法,“哦,或者直接抢了他的孩子抱在怀里跑,这样更方便。”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张朔苦笑不迭,“而且你切莫小看吐蕃人。吐蕃人生性酷烈,我们汉人常说‘虎毒不食子’,在吐蕃可没这样的伦理纲常。父杀子、子弑父比比皆是,那吐蕃武士重视荣耀,你在他的家人和奴仆面前用幼小的孩子要挟他,必然适得其反,他宁死也不会低头的,他的奴仆和族人也会与你不死不休。”
吕植点头道:“正是,哪怕能逃出生天,事情闹大,咱们这趟于阗之行,也就黄了。”喟叹数声,“如此看来,这次几乎就是死局,主......长生,好在你没有伤那吐蕃武士的性命,从死局中找出活路。”
鲍小禾难以置信,自言自语道:“短短时刻,居然能考虑到这么多......”随即发问,“长生,那么你劝我别杀那吐蕃武士的理由,都是现编的?”
“那都是真心话。”张朔并不多说,牵过马,“继续赶路吧。”
三人根据吐蕃武士提供的路线,果真找到了那座烽堠。这烽堠坍塌了一大半,几乎看不出形制,只有极小的空间可供休息。
是夜风雪呼啸,外面飞沙走石如同鬼蜮。三人生起火堆、吃了牦牛肉干,勉强捱过一夜。第二日再走,路上都铺满了细细的霜雪。
吕植愈加感到张朔的决策正确,不住赞叹。鲍小禾则明显沉默了很多。
三人翻山越岭,在第三日的正午横穿了一条浑浊的小溪。
张朔按着舆图,道:“这条溪就是葫芦河的源流,前边还有葛罗岭等高山极为险峻,倘若再走山路,凶吉难测。”
吕植一想到这些天的凄风苦雨,叫苦不迭,道:“还有其他路走吗?这些山路又险又狭窄,马匹不能骑还得让人照顾,好不麻烦。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我看和这里比,恐怕要退位让贤了!”
张朔想了片刻,道:“咱们现在折向西行,可以转回五俟斤路。五俟斤路前半段靠近突厥地,吐蕃人的防备极严,堡垒密集,我们已经绕过去了,接下来不如直接走五俟斤路,可以更快到疏勒。”
吕植和鲍小禾都没有异议,三人临时调整计划,只用了一日光景,就到了五俟斤路,在山谷中骑马赶路。沿途零星遇到几个吐蕃人的墩台土垒,却都是人去楼空,想来其国内乱,边防守备大部分都松弛空虚了。
复行两日,眼前的景色慢慢从河谷草甸或者连绵雪山变成了沙土漫天的荒漠,人烟绝迹,广袤苍凉。
张朔一路将山川地貌记在心中,暗自思量:“吐蕃从立国之初,就极力寻找扩张的方向。从地理上看,无疑是东面大唐的河湟之地更容易触及,是以那边从来都是吐蕃的主战场。西域也是吐蕃极力想介入的地区,早年不惜征服大小勃律国,从西边绕远路进西域,可毕竟劳师远征,无法长久支持。”
又想:“攻占于阗、疏勒等地后,吐蕃能够从北面的羌塘直上于阗,进入西域,可听说这条路也无比艰险难行,更别提再从于阗北上,经过疏勒去到七河之地,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何吐蕃人要和葛逻禄合作,共治西域了。”
思及此处,不由心中一动:“于阗对吐蕃来说极为关键,失去于阗,就等于断绝了吐蕃在西域的影响力。而且于阗地理自成一体,西边是葱岭天险,道阻难行。向北守住疏勒,七河之地以及图伦碛北方的突厥人都被阻挡。向南守住连接羌塘的孔道,就能遏制吐蕃人。向东却可以通过图伦碛南方的绿洲,连接沙州、瓜州乃至陇右河西之地,实在是王霸之业的所在。”
最后不禁心潮澎湃:“我一定要拿下这片土地,作为实现志向的第一步。”
三人在风沙中穿行,到了午后,终于进入疏勒的地界。
“莫尔寺......法喜禅师......”
张朔还在考虑后续的行动,鲍小禾驱马登上一处小土丘,眯着眼眺望了许久,旋即说道:“乖乖,二位,莫尔寺怕是去不成了。咳,疏勒城那边,好像在打仗......”
但见天边无垠的荒漠上,一股股狼烟与黄沙缠杂交错,遍天弥漫,方向正是疏勒城所在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