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幕笼罩,远近不时传起尖利的枭鸣与短短窃窃的狐鼠叫声。
鲍小禾松开双手,站起来的同时拔出那吐蕃武士腰间的刀,用刀锋对着吐蕃武士的前胸,厉声威胁:“别动,动就宰了了你。”
吕植望着前方山道上的成串火光,喉头翻动,紧张道:“咱们还不跑吗?”
张朔拾起吐蕃武士的火把,道:“不必,这里地势崎岖,想走也走不掉,况且来的或许不是敌人。”
吕植不明其意,目不转睛,等到终于看清来人状况,忐忑的心情登时缓解。
原来这突如其来的十余人并非吐蕃武士,而是一群老弱妇孺。
一位老者胡须花白,穿着吐蕃百姓常见的三角翻领长袍,拄着节杖走在最前面。他的身后,是几辆独轮的轱辘车,由几名妇女推着,车上绑着辎重行李,其中一辆上还坐着两名披头散发的孩童。
妇女和孩童的额、鼻、下巴、两颊等面部高凸部位都涂着朱红色的腻子,这是吐蕃人别具一格的“赭面”习俗。
他们都很疲惫,无精打采,想来是赶了很长时间的路了。
躺在地上的吐蕃武士大喊了几声,那些吐蕃百姓看着张朔等人,面色恐慌。看情况,拄着节杖的老者是吐蕃武士的父亲,几名妇女是他的母亲和妻女,另还有几个其他的亲戚。
两名孩童见自己的父亲被打倒在地,吓得哇哇大哭,推车的年轻妇女赶紧捂住他们的嘴。
“啧,一窝子吐蕃人。”鲍小禾一口唾沫吐在那吐蕃武士的脸上。
张朔眉头紧皱,暗想:“如此,倒不像是吐蕃的斥候。”转用吐蕃语问那吐蕃武士:“你从哪里来,要往何处去?”
吐蕃武士答道:“我从羊同来,要去碎叶城。”
羊同,是吐蕃核心区域之一。
张朔再问:“去碎叶城,最好走的是五俟斤路,你怎么走这条小路?”
吐蕃武士不吭声。
张朔思量一番,乃道:“哦,是了。吐蕃内乱不休,你是逃兵。”
鲍小禾破口大骂:“就是你们这些吐蕃猪狗,侵占我唐人土地,祸害我唐人百姓。老子虽然不是大唐的兵,身体里流的却是唐人的血,定要让你血债血偿!”说着,手臂肌肉一紧,当场就要把刀刺下去。
“且慢!”
张朔眼疾手快,握住鲍小禾的手腕,强行将他制住。
另一边,吐蕃百姓们手足无措,或跪或躬,泪如雨下。
鲍小禾一怔,喝问:“你他娘的想干啥?”
张朔轻轻摇头,道:“他如今不在行伍,滥杀无益。”
鲍小禾怒道:“滥杀?吐蕃人杀我同胞,我杀吐蕃人,天经地义!”又朝那吐蕃武士怒喷,“我要先割他的脖子放他的血,然后让他睁大眼睛,看着他的父母被我勒死,他的妻儿被我绑在车上推落悬崖,在忏悔中流干全身的血坠入阿鼻地狱!”
张朔毫不退让,肃然道:“杀我同胞者,不光吐蕃人。远的不说,就说葛逻禄人,前日在热海边牙帐,你怎么不当场将阙律啜杀了?即便你今日将这些吐蕃人碎尸万段,连小孩也不放过,对我大唐,有何助益?”
鲍小禾气得嘴唇嚅嗫,却说不出话。
张朔正声道:“我也是唐人,我也要报仇,可我们不该选择拿这些弱者来彰显自己的勇气。老鲍,你相信我,终有一日,我们唐人会用让所有部族心悦诚服的方式,重拾属于我们唐人的荣耀!”
吕植也道:“老鲍,把刀放下吧。”
鲍小禾没辙,收起刀,恨恨不已道:“妇人之仁,你会吃苦头的。”
吐蕃武士从地上爬起来,瞪着张朔大喘着气。他浑身灰土,额头破皮流血。
夜色深沉,远山的黑暗中,这时候忽而浮现众多火光,人影在明暗之间起伏憧憧,吵吵嚷嚷,至少有数十人举着火把来到。
“主人在这里!”
当下十余名吐蕃汉子先到,将张朔三人团团包围,看到那吐蕃武士受伤,个个咬牙切齿,满脸仇恨。从他们说的话能够判断出,那吐蕃武士是他们的主人,他们应当都是那吐蕃武士的奴仆“庸”。
不多时,火光大盛,照亮了半片山岭,更多的轱辘车和妇孺接踵而至,原来不止那吐蕃武士和他的家人,这是一个吐蕃贵胄家庭在举族迁徙。
强弱之势逆转,那吐蕃武士走到张朔三人面前,昂首而言:“没想到在这里也能遇见唐人。”接着对鲍小禾道,“你说得没错,我吐蕃人和你唐人恩怨百年,不共戴天。如果这次换我先发现你们,我也会将你们统统杀死。”
吐蕃奴仆们跃跃欲试,吕植表情绝望,鲍小禾看着张朔的眼神幽怨,似乎在懊悔不该放弃吐蕃武士及其家人这些最好的人质。
“不过,你是一个特别的唐人,你没有杀我。杀我需要勇气,不杀我则需要更大的勇气。”吐蕃武士继续说道,目视张朔,“我虽离开了故土,但仍有身为武士的光荣。杀了你们,在我的孩子眼中,我就再没有光荣可言了。”
他说完,将手一举,吐蕃奴仆听从指令,都往后退了几步,让开道路。
吕植和鲍小禾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相顾错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