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拖着步子走在炙热的日光下,鞋底不断与地面摩擦发出呲呲的闷声,他只觉得脚下越来越沉,越来越慢。
于是,他便不想再多走一步,只想坐着牛车向往往日一样安安逸逸的回家。
赵老汉牵着老黄牛晃晃悠悠从对面走来,爷孙俩相遇在闲来茶馆门口。
闲来茶馆客来客往,人聚人散。二杨依旧奔忙,笑迎笑送,似乎忘记了奔跑出去的南风,也忘记了死去的邻家小妹,因为这些原本就和他没有关系。
唏嘘不已扼腕惋惜的人们也早已是云淡风轻,那个香消玉殒的妙龄少女也只不过是离他们稍微近了些的故事罢了,谈过,说过,惋惜过,便成了过往云烟。
这个世界很忙碌,忙碌到没有闲暇去关心别人的事,哪怕是生死。
这个世界很冷漠,冷漠到自己的几两碎银重过别人的性命。
这个世界也不允许人长久的处在悲伤和回忆之中,唯独深情的人除外。
深情不是惺惺作态,不是抑郁寡欢,更不是脆弱不堪,而是念及过往,懂得感恩,心存正义和良知,不屑与虚假同流,不愿与世俗同往,不肯与腐恶低头。
深情不是狭隘的男女情爱,是光明在人间的倒映。
南风站在赵老汉面前三五步之外,不停的抽搭着,眉头压的很低,红肿的双眼,清晰的泪痕,还有几根粘在一起的睫毛。往日的活泼与笑容消失不见,稚嫩的面庞上竟是满满的悲伤。
赵老汉松开手里的缰绳,向前几步然后跪蹲下来,微微阖目似有些看不清孙儿的面容,轻声询到。
“乖孙儿,咋一副苦脸,是不是摔跟头了?哪儿摔疼给爷爷说。”
他一面问一面轻轻拍打着南风的衣服,只道是小孙儿不小心摔了跟头才哭了鼻子。
南风不语只是自顾地摇头。
赵老汉慈蔼一笑用干枯的手指擦去南风眼角的泪痕,“乖孙儿是男子汉,不哭!爷爷给我娃买话本买糖葫芦吃!”语气里的宠溺与疼爱漫在空气中,被风轻轻一卷飘的满街都是。
南风依旧不答,只是默默的从怀里抠出六个铜板伸到赵老汉面前,赵老汉枯眉微蹙带这些疑惑接过那略有潮湿的铜板,心道:这铜板应该花完了才是。
六个铜板能买两串糖葫芦。
赵老汉牵着老黄牛信步而行。南风双臂环膝蜷坐在板车里,侧脸贴膝难举愁眉。大大小小的竹筐来时还是满满当当,此时却已是空空如也。
是空空如也!
纵使这街道那么闹,这是小镇那么美。
一个胖婆娘拿着一扎糖葫芦卖力的吆喝着,看见车中的南风吆喝声更大了。
南风头也不抬像听不到一般。
路边的小孩拼力撕扯着母亲的衣襟,最终还是没能拽动。
赵老汉轻喝一声,老黄牛停住了步子,他看一眼仍旧沉默的孙儿,随后从怀里摸出六个铜板对那胖婆娘道:“给我孙儿拿两串糖葫芦。”
胖婆娘喜笑颜开的将两串糖葫芦塞到南风手中,见南风并无喜色连头也不抬,只道是这孩儿并不馋嘴少见的很。
南风瞥了一眼手里的糖葫芦,想起了李玉莲,记得第一次吃糖葫芦便是玉莲姐姐给他买的。
往前几步,又见一老汉在卖梳子糖,赵老汉也不犹豫的买了半斤。
梳子糖有点粘牙但是很甜。南风望着纸袋中的梳子糖,想起玉莲姐姐也曾给他买过很多。
到了话本摊,赵老汉并没有自作主张随意拿上两本,而是对南风说道:“孙儿要不要自己下来挑上两本?”
南风只是呆滞的摇了摇头,想起了那本山海杂谈,有字有画他爱不释手,那是六岁生日时玉莲姐姐送给他的礼物。
牛车很慢,但终究还是驶出了古河镇。山路依旧崎岖,车轴依旧惨叫。
六七月份,鸟语花香,山花烂漫,蝶飞虫鸣,是盎盎生机之季。蚂蚱蹦的很高,尽管它们活不过秋日,可夏日不该失去颜色。
鼻涕像不听话的孩子,怎么也收不住。
南风再也憋不住心中的悲伤,“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泪如泉涌。
赵老汉被吓了一跳,喝住黄牛,心中急切。
“娃,你咋啦?是不是伤到哪儿了疼得厉害?”说着便在南风的身上不停的摸索。
南风止不住的摇头,眼泪哗啦啦的,赵老汉的心里愈加着急,只喊道:“娃你说话啊,告诉爷爷哪儿疼?咱折回去让医馆李大夫给你瞧瞧。”说着便要折返回去。
南风泣不成声,不住的抽搭,“玉莲…玉莲姐姐…死…死了!”
赵老汉闻言一愣。
“你胡说啥哩!你胡说啥哩!”语气里有些微微的恼怒,他从未恼过眼前这个他爱如性命的孙子。
“我没胡…胡说,县衙里…里的捕…捕快说的,我去李叔家门…门口,有灯笼,大白…白灯笼,有字。”南风有些语无伦次,抽搭的愈发厉害,整个身体都开始抖动。
赵老汉眼前一黑,漫山的绿草鲜花全都成了黑色,他踉跄后退,一把扶住车辕,高高挽起的袖口把斑斑点点的枯臂暴露在灰暗的世界里,单臂艰难的支撑着,手腕上的青筋凸起。最终还是没能坚持住,扑通一声瘫坐在了地上。赵老汉缓缓摇头,斑白的胡须在空气中微微跳动。
“咋会哩?咋会哩?”
南风翻滚下车热泪横洒,扑到赵老汉的怀里,哽咽着,“他们说恶人欺负了玉莲姐姐,杀了她,还挖了她的心。”眼泪鼻涕全都糊在了赵老汉的胸口。
赵老汉只觉心头凉意横生,像冰凉的雨水,不,是寒冷的霜雪。空气里像布满无数细微的碎刃,划破了他的咽喉,刺穿了他的心魄,疼的他无法呼吸。
记得第一次见李玉莲,她也不过南风这般大小,如玉女仙童,莞尔一笑恰似这烂漫山花,何人不羡?谁见不怜?
赵老汉不知叹息过多少回,他一生最大的幸福就是有了南风这个孙儿,最大的愿望便是能再有一个李玉莲那样的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