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理，究竟为何物？

自从来到这双树净土之后，天理这个名字已然在耳边重复了太多太多遍，可是仔细想来，旅人们还从未思考过天理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所谓天理，即是高高在上的苍天之理，是对于众生而言自然而然、自生便有的事物，它涵盖的领域是字面意义上的无限，众生的一举一动，每一个思维讯号的传递方式，乃至于所有……能想象，不能想象的一切，皆是天理。

人被杀就会死是天理，人要吃饭才能存续是天理，世界是一颗树上的果实是天理，果实里有座舍利塔是天理，塔里有个活佛是天理，天边的流云是天理，光速是天理，空气成分是天理……全都是。

它是一种自然法则，在某些文明思想中最为普遍的【天道】，一种对于凡人而言无意义，却又支配了其全部的事物。

这种东西连存在与否都是一个哲学命题，而双树净土的众生想要反抗天理。

——那支配了双树的天理，究竟是什么？

它是双树中自然而生的意识？它没有自身思想，只是一个自然法则？还是说它干脆是一个拥有着极端暴力的强者，其宏大的道与力对众生而言即是天理？如果天理是一个强者的暴力的话，这个强者又是谁？它又来自于何方？它究竟想要做什么？

——它到底为什么……要执着地为自己冠上一个佛陀的名号？

虽然老说着什么天理天理，可既然是高高在上的天理，凡物对其的任何揣测都是那样的无力且虚无，直到现在旅人们才意识到自己对其实在是缺乏理解，对于天理所做的“罪大恶极的事情”也只局限于……它结的果子会坠落，会腐烂。

“为什么？”于是伏慕云这样问道。

如果天理是一个外来的强者的意志、强行占据了世尊死后留下的娑罗树，成为了双树的天理，那它鸠占鹊巢这种事……实在没有什么必要性。

无论它是不是佛陀，它都已经是天理了。

甚至……就连“鸠占鹊巢”这件事都不一定正确——它可能只是单纯地给世尊改了个名，也不一定有着占据那个世尊之位的意思——毕竟在众生的意识里，佛陀根本就是经文上的不存在之物，他老人家早已法灭，死在了昔年的大劫里，这世上唯有尊者。

真的……有些诡异。

只可惜被旅人们寄予厚望的摩耶也无法做出回答。

“这个问题恐怕只有尊者能够回答了。”摩耶叹息，“谁也搞不清楚它为什么要为那位佛换一个名字，就算是占据了那信仰的高坛又有什么意义？你们已经在与愿菩萨摩诃萨的画中看到了，信仰对于强者而言基本是毫无意义的东西，人类的红尘杂思对于那等存在而言不过浮尘，随手即可拂去。”

“而这天理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如此。”

“它要培育上佳的种子，长成最好的果实，它创造的一切苦痛都是为此，可是……它真的需要吗？”

画师深深地皱起眉头，这些疑惑在她心中已经盘踞了不知多少岁月而不得解，她见得越多，走得越多，就越是……无法理解。

“强者，是不需要他人的。”她说道，“强者的生命是永恒，强者的能源是永动，他们的强大皆是由心而生的强大，就算吞下再多他人的禅心也毫无意义，反而可能扰乱自己的心，都说天理以众生为果实……可是它要这果实去做什么？去吃吗？”

她百思不得其解：“这真不会消化不良吗？”

早在许多年前伏慕云就见过虚空中的卡拉巴生命之树，当时他正是愤怒于其与人为食的表现——双树净土也是一样，虽然果实会坠落腐烂乃是天经地义，可是对于这等存在而言，哪里有什么天经地义？

他们自己就是天。

想不结果就不结果，想不腐烂就不腐烂，想不坠落就不坠落，如果创造了宇宙，想让宇宙内是西方极乐净土还是东方琉璃世界都随心所愿。

只要他们想。

小白睁大眼睛：“所以我们连天理为什么要做出那些事都无法理解吗？”

“不然为什么叫它天理呢？”摩耶摊手，“谁能揣测苍天的意志？它要降灾就降灾，只是别怪底下的人多喊几声老天不公。”

总之，这就是讨论的结果了。

虽然发现了一些过去没发现的事情，确定了佛陀和世尊不是同一人，可更深处的事物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让人颇感无力，又无可奈何。

世尊与佛陀之事结束了，还有许多事情未曾解决。

这些事儿比刚才那件事要简单很多，也没啥需要特别讨论的——因为讨论了也没用。

比如那个莫名其妙的十二万次时空轮回。

又比如，新月尊者。

难怪当初摩耶说不要打扰他，原来尊者已然舍弃凡性，变成了近类机器的模样……

——难道要去责怪他吗？

责怪他送行者们去死，责怪他做出的事情与天理无异，明明早已知晓菩提的残酷，却仍是看着一个又一个有觉悟的生命上路，抛弃自我，倾尽大道，成为那菩提的一部分……？

做不到。

枯坐十二亿年，度尽十二万次轮回，他已经付出了自己的一切。

那画师，又坐到了船头，捏着画笔，虚无的眼瞳盯着那副未完成的画。

画中，与愿菩萨慈悲宏大，却被一抹冷月洞穿，那月色如剑，绝没有脚下的弯月温柔，不带有一丝一毫人的情感。

“尊者……”少女轻声呢喃，没有被任何人听到，“为何偏要如此残酷……”

而尊者禅定于船上，斗笠下的眼眸燃烧着红莲的火，那业火却无物可烧，所能焚尽的，唯有自己的一颗禅心。

江水悠悠，月舟划过地狱的波涛，终于走过了这一段残垣断壁，如若回过头去，已然见不到那禅定于废墟池水中央的身影。

一位五行就在他们身后，就在如此接近的地方，而在那遥远的彼方，一条条金色的道路从地面八方汇聚，向着那注定而共同的终点。

回首，再回首，又能看到，在菩萨地界以外的地方，又有无数巨灵于黑暗中前行，一双双手臂支撑天地，否天似天而非天之阿修罗短暂同行，有九宫在这期间成为七星，成为新的巨人，有十方成为八卦，亦有更多更多的他们飘零着最后的觉悟，无论是否意识到了，无论是否愿意……都来到了自己的终点，注定的觉林。

前路苍茫，而后来者无穷。

“我在想……”伏慕云看着这一切，忽而说道，“如果真的有人能在这地狱里支撑十二亿年……他会是什么模样呢？”

摩耶说：“你已经见过了，不是吗？虽然不是在地狱里。”

——是的，旅人们见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