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慕云这一次不假思索:“白纸。”
“纸上有东西吗?”方丈再问。
“什么都没有。”他再答。
“原来如此……”伏慕云呢喃道,“人也不能在画上作画,只能在自己认为的白纸上作画,要找到那张纸……我明白了……但好像又不太明白。”
“如果你能明白,你就是佛了。”方丈笑道,“我也不太明白,跟你一样。”
“没关系——”如同讲“玄明”时一样,他再度说道,“总会理解的,只要你们一直走下去。”
天上的崩塌之声愈发宏大,那尊佛像已然凋零近半,他走不下去了,他要死了,迎来他渴求的死亡与解脱。
旅人们不觉得伤感,人死如灯灭,本就是天理寻常,不到天人境界,谁也没法逃离宇宙的生灭法则,就连那无限而偏执的心也会归于沉寂。
眼眸中的金色早已消失,余火也已然熄灭,在这一纪年里,已经活了不知道多少个纪年度过多少万年岁月的觉真方丈终究看到了那一轮枯黄的汪洋——隐隐约约地,他知晓,有什么事物在汪洋的尽头等待着他。
那汪洋——竟不是注定的虚无,无间的地狱。
苦海的尽头,似是慈悲的归宿……怎会如此?怎值得如此?
这一刻,他想起很多,过去千百万年的人生也如大江的奔流般从眼前划过,尘封在岁月里的往事逐渐变得清晰,他重新翻开了那本书,翻开了曾经的故事。
“佛有两位弟子,这世间有两位尊者——第一位尊者名七叶,七叶尊者掀起了反抗天理的旗帜,点燃了烈火,七叶之后,众生方不再浑噩;第二位尊者名新月,新月尊者继往开来,为众生在地狱中指引前路,令众生皆有前进的方向与心安的归处。”
那悬于天际的宏大事物一手托起人间,余下的最后一只破碎手掌,插进了自己的胸膛之中,剜出了那一颗烈火般燃烧的心脏。
那心脏如天火坠入人间,坠落之时,又好似天上骄阳,最终,它于人世的天空解体,化作了席卷人间的烈火。
一切虚幻扭曲的画与相,都要在这最后澄明的红莲业火中化作空的灰烬。
画纸卷曲,伏慕云和小白沐浴在中业火之中,他们只感到温暖。
疲倦的心神得到了安抚,困顿的心灵清净而宁和。
这颗禅心里没有故事,只有道,而方丈的道,他们已然在之前的战斗中全身心地体悟。
方丈闭上了眼眸。
在最后的冥冥时刻,垂垂老矣的僧侣回想起最初,当他遇见七叶尊者时,他还是懵懂少年,被慈悲的尊者所拯救,从此漂泊的心有了方向,他随着尊者前行,义无反顾,那段时日是困苦的,亦是快乐的,那时他还没有后来觉悟,也没有后来强大,终究少年心性,被庇护于尊者的枝叶之下。
直到尊者故去之后,才一朝觉悟,化作天上星辰——然而这毫无意义,尊者终究故去,七星在那一场战斗中也毫无意义。
后来——当他已不是少年之时,他遇见了另一个少年。
那少年来自另外一个世界,初来乍到与此地之人连语言都不相通,他茫然而无措,痛苦不堪又满腔怒火,想要反抗些什么又无处下手,最终只是一个羸弱的凡物。
就好似最初的他。
曾经的少年与少年相逢,就好似曾是少年的尊者遇见了昔年懵懂的“我”。
而今,曾经的少年已然垂垂老矣,即将带着无悔的前半生与罪恶的后半生没入枯黄的汪洋,拥抱慈悲的归宿,而那少年呢?
最后的时刻,他泪流满面,而那天外的崇高之物抬起最后的一颗头颅,在天之外,天理之外,摩耶的心外,更加遥远、更加崇高伟岸的宇宙中——
一轮新月普洒万千澄明。
新月之下,海波微荡,月影沉浮,好似苍天的垂泪。
那最后的头颅亦是落下一滴金色的泪。
苦海掀起浪花,卷起了这所有的泪水与愁思,天上的星,地上的僧,乃至于这幅画中的一切人,一切心,所有被铭记的存在,都化作苦海的浪潮滚滚东逝。
没有什么庄重的遗言,只是为迷茫的旅人们最后解了两句经文,苍老的僧侣就此逝去。
伏慕云极目远眺,努力睁大眼睛,看着那枯黄波涛的大海,他看到觉真等人化作的那一片泪海逐渐远去,他目送着他们的离去,最后,又在那奔腾的苦海边,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青衣黑发的少女肩膀颤动,她朝着大海挥手告别,大声说了些什么,一边哭,一边笑,而苦海的浪潮也微微起伏着,那是最后的回应。
“再见!”摩耶喊道。
“再见!”觉真方丈,以及村子里所有的僧侣们也都这样喊道,“再见!”
只此一句就已经足够,所有的忏悔、苦痛,都应随着浪花一同逝去,往后的人生没有归宿,只当奋勇前行。
恍然之间,一个回神,旅人们从舟上醒来,眼前月是满月,舟下海是江海。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摩耶坐在船头,阿特曼之影禅定于船中,旅人们坐在船尾,一切都是来时的模样,好似什么都没发生,却也什么都发生了。
摩耶抬起头,旅人们与她一同凝望着天上月,明月半边入水,却依旧需要仰望。
看那月的轮廓,旅人们隐隐约约能看到黑洞巨构的轮廓,他们已然可以认知到天理。
只见那黑洞之上,地狱门中,书写着一行文字。
那不是梵文,而是另一种文字。
“入此门者,必当捐弃一切希望。”
极乐之叶飘于海上,摇摇曳曳,晃晃悠悠,仿佛摇篮,载着世人驶入地狱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