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觉悟——或许,从来就不是什么徒有光明伟大的词汇。
它是强烈到极致的决心,这种东西能让一个人舍弃其余所有,只为去往一个遥远至极的彼方,人们常用“偏执”、“执念”、“我执”来代指这过头的决心,而秉持着这觉悟前行的天人行者……说上一声“狂人”已经是好的说法。
阿特曼说万份禅心,便能直面凡俗诸事,正观七情六欲,这已经可以说是凡人里心智极为圆满的完人,可是境界最低的天人行者就足有……一百零八万份禅心。
这不是人,就连疯子和怪物也不足以形容,众生将这条道路的尽头称为天人,天在人前,天是苍天,是冰冷的天理,是人所无法理解无法揣测无法接触的东西。
这样的东西,长成类人的模样,或许就是所谓的天人。
所以……或许,不是入魔。
只是展露出了自己,本该有的模样。
不够完美的明相有七情六欲,有人的念头,披上人的皮囊,可只为理想而生的玄身则没有。
难怪,难怪。
伏慕云和小白的目光一阵恍然,他们看眼前的金色玄身,只见那玄身虽慈悲带笑,却没有一丝一毫人的情感。
甚至,比他们更加非人,更加冰冷。
更加【正确】。
“……行走在天人道上,就一定,会出现这种……玄身吗?”小白皱起眉头,“它看上去是完全失控的,不该有这种东西。”
“一定会。”而老僧说道,“但是失控一词却不对——它本就是你自己的一部分,何来失控这一说?”
“可是……”小白不知该说些什么。
而老僧道:“失控的,只有自己。”
“玄身的所作所为就是你最强烈的念头,完全顺应你的大道,而如果你,也就是【明相】的行为违背了自己的心意,与自己的道路背道而驰,两者的行为便会相左,引起冲突,才会出现种种惨剧。”
“可是,既然玄身与明相不同,明相不够完美,那他们就一定会做出不同的行为、抉择。”伏慕云说道,“这又该怎么应对?”
“而这,就是【觉林】了。”老僧道,“人的觉悟,从高高在上、飘渺人间的地方回到众生所在的人间,又从众生觉悟回到本位,这就是觉悟由【玄】至【明】,最终圆满的过程。整个觉林菩萨偈就是在教你怎么觉林,如何让你的玄身和明相步调一致。”
伏慕云和小白茫然了,他们听不懂,那片偈颂也没有完全搞懂,更何况更深层次的东西?
“哈哈,暂时不必多想。”而老僧含笑,“那是很高深的东西,就连贫僧我也无法完全理解,看样子你们对于世事诸相还懵懵懂懂,就像刚来到这人间,没关系,只要走更多路,经历更多的事情,就总会理解的。”
“好了。”他说,“玄和明的事情讲完了,该来说说这幅画了。”
他指了指二人身后,说道:“正常来说,玄身没有失控的说法,可是这个世界,这个画中的故事,倒可以说得上失控了。”
伏慕云和小白回首望去,山门殿外人影憧憧,宛若天魔乱舞。
“正常的玄身不会选择杀死明相,因为明相是玄身存在的基础,再为高远的理想也需要现实的地基,那觉悟的根基都消失了,玄身又哪能存在?”老僧说,“除非,这个觉悟不是人自己的觉悟。”
“我们的果实是一个平凡的果实,我们的村庄也是一个平凡的村庄,这个世上人各有其道,有的人觉悟非凡,能作那去往远方的行者,有的人则觉悟不足,只能在人间耕耘粮食,抚养孩童,这没什么不好的,文明需要有人能探索彼方,也需要我们这样的人来建设基层,再为伟岸的行者,也终究是从我们这些人从走出来,被我们养大的。”
“这一整颗果实里,只有我,是有觉悟的。”他说。
果然——这觉悟绝不是伪物。
“不是每个有觉悟者都会成为行者,其实行者的存在是新月尊者建立船坞之后的事情,而在那之前的有觉悟者,其道路不是寻找一棵树,而是跟随着七叶尊者去往各种各样的果实,拯救各种各样的人间,去抗争天理,去战斗,去杀敌……我就是这样的存在。”他燃烧着火焰的眼瞳露出少许追忆的神色,“可是后来尊者走了,我们落在虚海里,也没法出去战斗,像我这样的人只能‘退休’,在这种果实里当个方丈,培养下一代阿修罗,教他们佛经,教他们道理。”
“然后,然后……没有什么事好说,随着光阴流逝,我们的果实到达了极限,土地里种不出粮食,活佛奄奄一息,村里的人们要么老死在这里,要么搬去了其他的果实,这是很寻常的故事,所有的果实都会有这样的经历,可是我们的村子里,有个不寻常的人。”
那个人是摩耶。
“在过去,摩耶不知晓生老病死,知晓之后,才知其苦,她难以接受,她不希望我们死去,她的心抗拒着面对下一次死亡。”
寺庙的方丈闭上眼眸,轻声说道:“如果是常人也就罢了,人终有一死,谁都得接受这个现实,再为深刻的痛苦也会被时间的潮水洗净,可是摩耶不同——她是永恒的,只要心不死,就永远不会死去,也就是说……要是村子里这些她的家人们死去,她就会永远地孤单下去,永远地失去了家乡。”
“只为了摩耶,村里人觉得他们不能死去,而摩耶那时也不知晓玄与明的弯弯绕绕,她心思纯粹,宛若婴孩,既然村里人不想死,她也不想让他们死,她就行动——她剖开了自己的心,挖出了自己的肉,把自己的禅心给村里人吃。”
“她觉得禅心是神圣的东西,村里人吃了就也会有觉悟,就不会死,可是就算那些拥有觉悟的心不死,又能如何呢?”他说,“果实终究腐朽,木头会坏,麦田早已长不出新苗,我们的村庄会变成凄怆的鬼蜮,我们的肉体与灵魂也终究在地狱中腐朽,光是给予心不灭的觉悟,是不够的。”
“于是,她把我们【铭记】了。”他说。
伏慕云和小白的心突然砰砰直跳,同一频率。
他们彼此相望,伏慕云从那双莹白的眼眸中,看到了被她【铭记】的自己。
“失去了生命、失去了灵魂的心,唯有被他人铭记,方能存续。”
“强大的天人行者,其心足以扭转现实,铭刻所有,承载所有。”老僧垂眸道,“把自己当作容器,以自己的心承载他人飘渺的心,她铭记着我们,我们便存在,抛弃了灵魂,抛弃了肉体,只存在于她的心中,她自己的天理之中。”
伏慕云连忙问道:“这会对……摩耶,造成什么影响吗?”
“不会。”老僧摇头,“摩耶是神圣,记住些许凡物对她而言简单至极。”
他稍微松了口气,但是又不太能松口气,因为摩耶记住的是凡人,天人记住的是……另一个天人。
一个人,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将另一个人完全铭刻在自己的心中呢?
他情不自禁地看向小白,小白也看向他。
看着那双眼眸,他心中涌动的情绪忽而恢复了平静。
铭记什么的,或许,也并不重要。
他们从不思虑过去,他们从一开始就在一起,这就是他们之间永恒的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