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仔细想来，一颗漂浮在虚海之上的腐烂果实——这景象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一颗果实没有任何能耐在虚海中挣扎。

触碰到海水，直接泯灭就是其唯一的结局。

除非，那颗果实不是飘荡在虚海上，而是飘荡在另一个宇宙，而这个宇宙被淹没在大海之中。

伏慕云和小白当初跌落的那颗果实，也即是身后的原质，即是那个宇宙的一个入口，他们从此坠入了另一个宇宙，这个宇宙和双数净土的基本常量一模一样，所以他们没有感到丝毫的不适。

果实坠入其中，成为了卡巴拉生命之树的一部分，勉强维持着存续，同时这个宇宙不断产出着战舰，通过眼前的超大质量黑洞进入虚海……这就是伏慕云和小白所见的一切。

“唯有七叶与新月，方显真如。”小白说道，“七叶是阿特曼，他留下的树是行者们前行的食粮，就算众生身处不同的画中，这棵树也一模一样，而另一种一模一样的东西是月亮，虽然眼前这东西看上去是黑洞，但它其实也是月亮。”

“摩耶。”小白看向摩耶，“你说过一句话。”

“月亮要落下了。”摩耶笑道，“太阳要升起来了。”

“月亮要落下了，意味着我们正在离开这个月亮的世界，太阳要升起来了，是因为外面的虚海……始终被太阳照耀。”小白说道，“仔细想来，只在这一趟旅途中，我们才第一次看见了月亮，它本就不该出现在这个金色璀璨的双树净土之中。”

“没错，真是惊人的智慧。”黑发的少女感叹，“你一定曾站在所有人都难以触及的视角俯瞰着宇宙恒常，否则不可能光靠这点信息、在一知半解的情况下就推测出真相。”

“有人说我们曾经是天人。”小白说，“或许我们确实曾经是。”

“天人没有曾经。”而摩耶却摇头，“天人不是生活在正常时空中的存在，他们同时存在于所有的时空之中，时间轴的起点与终点皆是天人之所在，天人永远是天人，过去是，未来是，现在也是。”

伏慕云一怔：“可是有人说众生皆是堕落的天人……”

“天人之说众说纷坛，不同思潮、不同信仰、不同派系，各自有解。”摩耶只是说道，“可能所有人都是错的，也可能所有人都是对的——你们不用放在心上，我也只是随口一说，大概率也是错的，毕竟试图理解那种存在本就是一种谬误。”

天人的事情就这样放到一边，重新回到原来的话题。

“所以……这个世界，黑洞，战舰，泥洹船坞……它究竟处在怎样的境地？”小白皱眉，“这是我无法理解的事物，你撕掉了画，它就不是一幅画，不是某个人心中的相，白纸也没有，色彩也没有，不是真，也不是妄，为什么会有这种境地存在？”

“天理。”

再一次，深重地，摩耶说出这个字眼，几近是在咀嚼，就同当年定之梦。

伏慕云和小白已经数次接触过天理一词，每一次每一次，言说者都对于这一词怀揣着不知是恨还是什么的复杂情感。

“我说它是画，是因为理论上，它就是一幅画。”摩耶说，“天人之外的所有相都是一幅画，是他人眼中的世界，这幅画也不例外。”

“但是——”她说，“这是一种天理。它处于所有画的最底层，它是白纸上的第一幅画，此后所有的画，都只是在这幅画上继续作画，铺布色彩，它构成了这个世界的底层逻辑，就像是双树净土里，活佛生来为活佛，果实生来要坠落，众生生来要痛苦的天理一样，这都是天理寻常。我踢掉画板也是因为此事——我画再多画，都是在天理上作画，逃不出天理的掌心，毫无意义。”

“他人的画也可以各自混杂在一起，为何这幅画就如此不同？”小白皱眉。

“因为它强。”摩耶说，“双树净土的画之所以是天理，是因为它就是宇宙本身，它比宇宙中所有的生命都更为强大，它的色彩更加鲜艳，它的笔触更加深刻，它的画更加美，这幅画实在是太过强大，覆盖了整个白纸，以至于之后的众生看不见一丝一毫的白纸，它们视假为真，将画当作白纸，自己的‘假’不离这个‘真’，自然永远在天理之下。”

“也就是说，我们现在身处于这个月亮世界的天理底层，对于我们而言，这所有的一切就是所谓的‘真’——可是这个月亮庇护了你我，庇护了所有的果实，你难道也恨这个天理吗？”伏慕云问道。

“我不恨新月。”摩耶摇头，“没有人恨新月，它爱众生，众生皆要爱它，我只是……不喜欢天理本身。”

“所以说——我们所做的一切，皆不出离天理。”小白冷静地说道，“我已经看出来，这些战舰里的人一个个都是有所觉悟的行者，正是我们之前见过的那些血海金光，我们离开的地方，是后面的这个果实，我们甚至能看到来时的轨迹，看到路上的七叶树，看到果实中心的舍利塔，我们在画中所见的一切都与这个‘现实’照应，对吗？”

摩耶点头：“战舰里的是行者们的神经系统与大脑——也有没有大脑的，用上传意识代替了，这些战舰不是战舰，不是我们要造的船，只是一个个铁做的棺材，因为人的肉体凡胎无法进入虚海——虽然这里看上去是个黑洞，可是到了虚海的天理里，那就是一个沉淀着一切死亡的大海，脆弱的凡物、活物是无法进去的。而之前伏慕云跃入海中，其实是跳进了吸积盘里……所以我当初比较震惊。”

伏慕云和小白的思维因为这最后一句话也断了一下，他们俩也比较震惊。

“然后，七叶树是新月的天理之中，唯二外来的‘天理’之一，它在任何境地看上去都是一模一样，行者们接受肉体改造的时候失去常住之肉身，容易心猿丛生，因此必须要食下七叶树下的果实，清除杂念，方能前行。”

“唯二？”小白惊奇，“还有一个是什么？我们怎么没发现？”

“你们其实早就发现了——就是虚海。”摩耶说道，“新月世界浸入虚海之中，每时每刻都在遭到虚海的侵袭，脚下的这片海确实是从虚海中流进来的虚海，可是它又被新月之天理稍微覆盖，化作了可以供常人理解的黑洞。可哪怕如此，虚海之天理又是何等强大？”

她说：“只要你认为它是虚海，那它就会真的变成虚海，被虚海的天理所锚定，而在除此之外的看法中，它都是黑洞的吸积盘，无论被怎样的画所覆盖，都不出离新月的天理。所以，伏慕云跃入海中这件事有两种真相，一是他跳进了虚海，二是吸积盘，这都是真的，都是我们无法反抗的天理。”

伏慕云和小白对视一眼，惊疑不定，却又有些恍然——他们绝不会认错虚海，尤其是伏慕云还被虚海杀死过，摩耶说那是吸积盘的时候他们还显得很惊讶，如今总算明了。

可是——

小白问道：“如若一切画皆不出离天理，你当初怎么把脚伸进海里而安然无恙的？那对你来说是吸积盘吧？”

摩耶沉默了两秒，最终说道：“不，那就是春江水。至于为什么——”

她平静地开口：“因为我非常非常非常有觉悟。”

伏慕云和小白先是微怔，随后明了了她的言外之意。

这世上，有多么坚定的觉悟，就有多么强大的力量。

小白还有问题：“可是我们几个是怎么在吸积盘或是虚海上飘的？”

“那得谢谢这片叶子。”摩耶说。

于是伏慕云又对他的叶子朋友说了声谢谢，叶子微微摇曳，好像回应。

“舍利塔呢？”伏慕云问道，“‘定’给了我们禅心，这件事也是真实发生的吗？”

“禅心是真，还有什么不是真的呢？”摩耶说道，“哪怕是在天理中……我们熠熠生辉的禅心也一定是真的。”

她在心底呢喃，不让任何人听到：……一定是这样的。必须是。

就这样，姑且算是理清了自己这一遭的经历。

伏慕云和小白掉进了一颗果实里，那颗果实是新月世界的一个特殊的原质，是世界的入口，他们落到里面。

一开始，伏慕云和小白没有作画。

他们的脑袋里空空荡荡，刚从只能看到‘真’的天人境界坠落（如果他们是天人的话），首先接触到了这个世界的天理，那就是伏慕云刚苏醒时，在夜色里看到的新月与星空。

而后他们接触到了阿特曼，食下了阿特曼的禅心，经历了四万年前的毁灭之梦，七叶僧侣将他们唤醒，交给了他们觉林菩萨偈，告诉他们这能让他们在地狱中前行。

他们通过梦，认识到了真真假假，意识到前方即地狱，于是——前方即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