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盯着月光与海面,总觉得前面的巨大星辰和自己脑子里的那玩意儿越来越像。
她终究还是扯上了之前的话题。
“慕云,你对天体有多少了解?”她问道。
“我只知道星辰都是天体,宇宙里的东西基本都是天体。”伏慕云说道,“太阳和月亮也是天体——虽然我们认识的那个太阳似乎所不同。”
“那黑洞呢?”小白问道。
“黑洞……”伏慕云皱眉回忆了一下,“好像有点印象,说起来当初见过一个整个世界都陷入寂静的宇宙,在我们看到它时,其中央好像就有一个特别大的洞窟正在坠入虚无的湮灭……那个颜色不能说黑,只能说什么都没有,硬要形容的话,也只能说是黑色的洞吧。”
他们交流的坦坦荡荡,也不管摩耶会不会听到。
而小白顺着往下说道:“没错,那个就是黑洞,那个宇宙正在陷入‘热寂’之中,我们所见到的是全宇宙最后一个超大质量黑洞蒸发的过程,在此之后,那个世界便彻底沉沦熵中,不得解脱——你有没有觉得我们现在这个场景有点像黑洞?”
闻言,伏慕云仰起头,和小白一起再度看着那明月。
回想起当初所见的场景,小白一边伸手,指着海面:“你看,这像是吸积盘。”
指着散发荧蓝光芒的圆月轮廓:“那是黑洞向外散发的热辐射,是黑洞抛洒出的质量。”
指着明月本身:“这就是黑洞——我们好像不是在朝着黑洞驶去,而是在被吸进去。”
之前还不觉得,可是听小白这么一说,不知为何,伏慕云却觉得这场景还真的越看越像黑洞。
——他们是沉浮在吸积盘上的一叶扁舟,正在被那无边的虚无淹没。
这一知觉如闪电般划过脑海,伏慕云打自睡醒以来,终于再度意识到自己离真正的虚海不过一叶之隔,雷霆的恐惧洞穿颅顶,蔓延脊髓,深入五脏六腑,他的眼睛瞪得越来越大,看眼前明月,已然不再是明月。
那里什么都没有。
“黑”之一字不过强名,这宏大天体将整个光谱吞入其中,其本质不过虚无。
巨量的恐惧从大脑内释放,他无法控制住自己身体的颤抖,凡物之躯羸弱的本能显露无疑,他好似要被这无边的虚无吞噬。
然而——
却又有粼粼波光在黑暗中轻轻浮动,伏慕云的眼中流溢出丝丝缕缕的玄气,玄气拂过头颅,好似仙人抚顶,蛮横地掌控住软弱的身躯,他的身体不复颤抖。
蜉蝣之躯在自然的宏大面前不过微尘,然而一颗足够觉悟的心哪怕不足以完全消弭恐惧,却足以直面这一切。
他忽而明白了一些事,关于这一切。
“心中无彩画,彩画中无心,然不离于心,有彩画可得。”
他轻声呢喃,忽而开口:“摩耶,在你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模样?”
——这能在“虚海”之上漂流的少女,究竟漂流于怎样的世界?
摩耶说:“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要看吗?”
她这样说道,忽而走到船头,拿起了置于船上的物品。
她之前就一直坐在船头,这时旅人们才发现叶子顶头放着一个……画架。
画架上架着画板,画板钉着画布。
她将画板直接搬到船尾,放在了旅人们面前。
两人朝画布一眼望去,还未来得及看清画布上到底画了什么,却已然感受到一阵微风拂过脸颊。
凉爽、轻柔,春夜里微凉的晚风,眼前的虚无之景即刻消失,他们又回到了那个明月下的夜晚,只是这夜晚又和之前有所不同。
天际不会时不时划过一阵惨白,没有远方的轰鸣,没有仿佛仍在过去回荡的暴雨,更没有汹涌不绝的海浪,伏慕云和小白回首望去,一轮新月高悬于空,他们的来处不是高耸山崖,而是一片长满了芦芽的江畔。
嘎——嘎——
从未见过也从未听闻的,鸭群的鸣叫从河畔传来,他们看到体态圆润的绿头鸭子们在江边漂流,有的浮在水面上睡觉,有的相互嬉戏。
鸦群晃起水波,惊动了水中的鱼儿,一只又一只小小的江鱼甩着尾鳍游动于清澈的江水之下,顺着江流飘向远方,伏慕云低下头,看那平静而又稍浅的江水,他甚至能看到有鱼儿撞到了这片叶子,慌忙游走,让叶子产生了一点微弱的动荡。
顺着飘荡的清风抬起头,月色澄明,他亦是看见飞鸟飞翔于空中,这让他不禁伸出手,指尖自然舒展,风也握住了他的手,好似能令他也化作飞鸟翱翔天际。
“若有觉悟,则世间无有地狱。”小白轻声说道,“这就是你的觉悟?”
“或许是极乐之叶的觉悟。”摩耶坐在叶子边缘,“无忧的我,所见到的,就是这样的世界。”
她伸出赤脚,足间轻点着水面,好似这真的只是普通的春江之水。
这一动作让伏慕云和小白看着都愣了一下,而后前者也试着伸出手摸了摸江水。
小白眨了眨眼睛。
伏慕云收回手,他刚刚又死了。
“别学我,这不是你的觉悟。”摩耶说道。
伏慕云点点头,又仔细看了看摩耶所作的画。
画中没有其余色彩,徒有黑白,现在看那船头甚至还能看到搁在船头的浸墨画笔,而画中之相更是刚才所见的春江之景,画得栩栩如生,富有神韵,很难想象这是一个目盲之人所能画出。
由此可见,她知晓这个世界的种种事物是长什么模样,不知她究竟是以怎样的方式认识世界、理解世界的。
而无论如何,总之——这就是她能飘流在虚海之上的原因了。
假不离真,画不离心。
伏慕云和小白通过摩耶的画,进入了画中的世界,也是摩耶之心描绘出的世界。
这个世界是假的、是“假不离真”的,真无需假,假却依附于真。
因此,对摩耶来说,这个世界便是依附于真实世界之上的另一个心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就连虚海也变作了无害的春江水,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地狱,因此她能自由地漂流于其中,这也反映到了现实之上。
现实是白纸,这个世界是画,白纸和画是一一对应的,她在自己的世界里飘,她便也在现实中前行。
想到这里,行到此处——
伏慕云终于抓住了一个最为关键的问题。
“小白。”他轻声问道,“你觉得我们身处的‘现实’……是否,也是我们心中画出的一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