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小白曾以为只要有着那一副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的肉身,他们便是永恒,拥有永恒的时间和永恒的未来,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不必惊慌,就算世界的毁灭也无法动摇他们一分一毫,他们可以一直保持着安定,永远,永远。
她害怕这天人的神圣消失之后,他们便什么也没有了。
可是此刻,觉悟的少女凝望着觉悟的他。
她忽然明白了。
这份觉悟永远不会熄灭,他们的存在便永远不会逝去,她早知道生命不过庸俗之物,只要心存即永恒,纵然此世万劫,他们依旧心定。
他们的心中充满了决心。
她松开了手。
伏慕云抓住了天平,张口,扔进了自己的口中,咔嚓一声,贤者之石的碎片被其一口咬碎,吞下。
如此脆弱的天平根本无法承载他肉体的神圣,就连这天平本身也要燃尽所有,方能完成这次交换!
伏慕云将自己全部的神圣置于天平一端,令这副终究要被抛弃的囚壳成为他最后的力量,于是,下一刻——
仿佛,能听到大海在耳边咆哮,那是唯有超越时间,聆听数万年前的虚海,方能听到的虚海之浪潮。
那时的毁灭尚未完全沉淀,整个世界都属于【坏】的进程,任何地狱都不足以形容其景,大海整日呼啸,如同此刻。
赤黑的玄色冲霄而起,夜摩天宫直接爆碎,觉林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被这玄气冲散,一缕金光回到与炼金术士战斗的本体,他们同时凝望着那坠落的身影,有些失神。
赤红。
赤红的血色浸润了两人的视野,无论是觉林的白骨之躯,还是炼金术士造就的巨人之躯,都自不存在的眼窍流出了鲜血。
这并非是感伤,只是单纯地……受创。
心灵、灵魂、与肉体都遭受了无法承载的信息冲击,这令他们的灵肉魂皆是剧痛,血流满面,而他们不管不顾,甚至不再战斗,而是将全部的力量集中于观测器官,不断地自我修复,专注于那一刻的神圣。
那是一条鱼。
其体积倒不算特别大,在觉林的计算中莫约有十亿光年上下——虽然这个数字已经大得吓人,堪比中大型的超星团直径,可就拿觉林自己举例,如若他毫无顾忌地扩散自身的道与力,膨胀自己的体型,消磨漫长的时光去塑造一副更为广阔的肉身,只要他愿意且付出时间,十亿光年也并非不能做到。
他尚且如此。
而那冲霄的玄气,又比他的道力强大了只能用【无限】来形容的倍数。
如若说他的道力是人间的滔滔江河,那么那玄气便如逆生树下的虚海一般浩瀚无量,其层次超越人智、超越知性、超越【完美】、超越【全能】,如若其力量圆满,那恐怖的道力或许可以如同狂风海啸般轻易地淹没整个宇宙,无限地向外扩张——而这样的力量却只集中于一具渺小的身躯之中。
那条鱼有如群山一般厚重,宽广无比的身躯覆满了玄色的鳞甲,轮廓像是鲸鱼,可那对宽大的前鳍随风摆动,却又能让人联想到即将展翅而起的大鹏,尾鳍轻摆,它坠落于空中,却又像游于水中,头上坐着一个比起它而言着实又渺小如尘埃的少女。
呜——呜——
两声悠悠的鲸鸣,如泣又如歌,少女于大鱼头上发出悦耳的欢笑。
“……它在说什么吗?”莲中觉林久久无言,最终只是如此呢喃。
那本该是双眸的位置已然布满了赤红的血泪,令这一刻的它看似有了些许人的知性。
“……谁知道呢。”塔特于熔炉中无奈道,“或许是在感叹自己终于能飞了吧。”
——这其实不算是飞翔,只能算是坠落。
可哪怕如此,也觉得愉快。
只有这一刻的神圣。
只有这一瞬的光辉。
伏慕云的心自肉体中解脱,而过往的鳞之壳承载着他的心灵,化作了游鱼,他巨大的眼眸宛若深邃的黑洞,向下俯瞰,无边无际的大海又在眼前,他不觉得恐惧——鱼落水中,宛若归乡。
这一路再无丝毫烦忧,此世间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止大鱼这一刻的坠落,纵然它每一生灭都在变小,每时每刻都在变得更为虚弱,仿佛能够遨游于整个天地、更易时空万象的力量转瞬即逝,他也不觉得难过,没有丝毫遗憾。
只在这一刻,他的身体在坠落,他却觉得自己的心在飞翔。
无限宇宙之外的太阳依旧普照着这欢快的鱼与少女,伏慕云感受到了这光,感受到了这【视线】,他知道此刻的他只需回头望去,便能通晓有关于这颗太阳的大部分信息,甚至见到曾经的【神】【明】,不过——比起这一刻的欢快,一点终究会忘掉的事情又算得了什么?
他只沉浸于坠落与飞翔之中,内心再无外物。
小白与他同在,自己也与自己同在。
他终于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真切地感受到了她。
游鱼沉浸于状似飞翔的坠落,而他又看到另一个自己,化作飞鸟的自己,身处于头顶的小白心中,她闭上眼眸,嘴角勾起笑意,青发羽衣于风中飞扬,轻声呢喃:
“此心安处即吾乡。”
鱼,是渴望着飞翔的鱼。
鸟,却是渴望着还乡的鸟。
他们不同,却又是同一存在的两面。
就这样——
他们坠落。
坠落的速度由快变慢,声势由浩大转向平静,大鱼变得越来越小,力量愈发薄弱,向着贤者之力最后的引导的方向,向着海中飘荡的一颗腐烂果实,他们坠落。
已然不到十米的小鱼穿透了这座人间的大气层,鱼头上的少女紧紧地抱着鱼的鳞片,他们眼中的世界离他们越来越近,很快,一望无际的金色大海出现于眼中,某种熟悉的知觉再度传遍全身。
砰!!!!!
掀起滔天海浪,鱼与少女一头栽进海中。
一秒,两秒。
烈日之下,木质的船桨划破海浪,一位僧衣朴素的僧侣撑船而来,船只所过,海浪皆平。
他来到他们坠落的地方。
低下头,侧耳倾听。
咕噜、咕噜、咕噜——
海面上泛起一连串的水泡,海面之下似乎有什么正在挣扎。
僧人想了想,一边把船桨伸进海中,一边从身旁拿起一卷书,翻开封皮,念道:
“严华第四会,夜摩天宫,无量菩萨来集,说偈赞佛。尔时觉林菩萨承佛威力,遍观十方,而说颂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