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开始了。
炼金术士带着贤者之石朝着天上的莲中人发起冲锋,而在最后一丝松青的引导下,伏慕云与小白开始坠落,掠过双树树冠的金枝碧叶,掠过树上无穷多的果实,朝着下方虚无的海洋,海上腐烂的果实坠落。
虽然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拯救世界,又有什么需要拯救的,也不知道该怎么平安抵达目的地——总之,他们义无反顾地坠落着。
在这期间,伏慕云仔细观察着坠落过程中的一切。
一颗又一颗金光流溢的果实,于金枝流淌的金色中孕育而生,他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果实中的模样,却遗憾地发现自己的视力已然大不如前,看来真如小白所说,他们所有的“神圣”都已然燃烧殆尽。
或许——他们本就是有翼的。
伏慕云心想,他们生来就跟凡人不同,如若凡人是无翼的人,那他们这等超越凡物的存在是否便是有翼之人呢?
只是因为某些原因,那羽翼折断,他们虽有翼而不能飞翔,便成了之后的模样。而哪怕不能飞翔,羽翼终究还是存在,因此他们终究保存着一些天人的神圣——而今,这羽翼才彻底消失。
而这一切的一切,都起源于……他们离开了那片海。
“小白。”伏慕云轻声说道,“其实,我就是那片海的一部分,是吗?”
据说那个世界是完全静止的、是沉淀的毁灭与空无,这么一想,如果伏慕云本就是其中一部分,那么他的动弹不得也是理所应当——而如若将这静止的事物带到了运动的外界,等待着他的,自然便只有破碎。
静止的世界,是虚海。
而小白一开始就说了,他是一条鱼。
海里的一条鱼。
死海里的死鱼。
如若一直浸泡在海水里,或许需要一段时光才会完全腐坏,而一旦来到外界,在烈阳的照彻下,自然便会加速凋零。
早该明白的。
而怀抱着他的少女却露出了稍有茫然的眼神。
“我忘记了,慕云。”她小声说道,“那是唯有神圣才能承载的信息,当我要燃烧神圣之时,我便想起,燃烧殆尽之后,我便遗忘。”
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声。
这并非是坠落的风声,而是空间被接连洞穿的声响,一缕又一缕的金色如流风,自上而下地吹来,逐渐于他们的眼前汇聚在一起,化作了……又一个小号的觉林。
那觉林不是白骨骷髅,而是由纯粹的光芒组成,依旧无面无窍,飘渺无比,其本体的存在感尽数集中于手中画笔。
觉林手中画笔一挥,泼墨淋漓,便有千山百水扑面而来,小白和伏慕云一头栽进了一副巨大的绘卷之中,而绘卷山水的中央是一个金碧辉煌的宫殿,宫殿牌匾上书四字:宝庄严殿。
贤者的松青之光带着他们又一头撞碎了大殿的天花板,只见殿中僧侣云集,十位宝莲之上的菩提萨埵接连开口,以偈颂来赞扬佛陀的功德,此刻轮到【觉林菩萨】,他手持画笔,正说道:“心如工画师,能画诸世间——”
下一刻,他与整片大殿一齐被两人再度撞碎,而与此同时,觉林菩萨手中的画笔已然再度画出了森罗世间,登时,无数宫殿林立,每一个宫殿都是宝庄严殿,殿中都有一个觉林菩萨,这所有的宫殿层层叠叠,都在伏慕云和小白的坠落路径之中,他们每撞破一座宫殿,身边仅存的贤者之力都会消散一丝,而殿中的觉林便会再度画出下一座宫殿。
而绝不只是宫殿,他还在不断填补着整个绘卷世界,令它从一个徒有宫殿与山水的空洞世界逐渐变成了一个十方齐备,八卦圆满,六合皆有的小世界!
在伏慕云和小白还没完全穿过百万宝庄严殿时,在大殿之下,就已然有了层叠天穹,天穹之下,更是众生栖息的人间。
而在此刻,这副绘画才真正完成,其名显露心头。
——《夜摩天宫》。
这一整个绘卷世界,便又是一个巨大的天宫。
觉林于双树净土的中部铺开了绘卷,展开了天宫,他的心意流转,世间便在画笔之下呈现。
坠落之中——
伏慕云看着绘卷中熙熙攘攘的人间,乃至于人间之上的众多行者罗汉菩萨,对小白说道:“小白,你看得到吗?”
小白摇摇头:“慕云,现在我只看得见你。”
那莹白剔透的眸子已然变成了凡人的眼眸,超越一定范围的事物便无法望见。
“我倒是还看得到一点。”伏慕云说,“不过也没什么好看的,都是些伪物,那些画出的菩萨还不如当年的我们神圣,也就人间画的还算栩栩如生——不过我们很快就要见到真的人间了,看不到也不要紧。”
简单的交流中,他们不断坠落,身边本就稀薄的松青变得更加浅淡,很快,就已经无法以肉眼望见,恐怕已经比空气还要淡薄。
待到贤者的伟力消失之时,他们恐怕就要被觉林所捕获。
于是小白握紧了手中的碎片,她感到自己的心中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一座天平,只要付出自己拥有的东西,便可以换来等价的事物。
少女眼中的觉悟之火熊熊燃烧,连带着少女的发丝也开始燃烧。
然而——
只是燃烧。
却没有损失一丝一毫的质量。
无论怎样卖力地将自己置于天平一端,所能换取的……却只有空洞的无。
——为什么?
她想要这么询问,可无需问出口,她自己的心,她心中的觉悟,还有她心中青发羽衣的飞鸟,便已然怀揣着复杂的眼神,轻声告诉她:
“小白,因为你早已变成了一无所有的空壳,根本就没有任何可以支付的代价。”
“你已经做得够多了,这一次就让我来吧。”心中的飞鸟,以及眼前的游鱼,同时说道。
伏慕云凝望着小白,破碎的面容仿佛受到了狂风的牵扯,肌肉微微抽动,露出了一抹干涩的笑容。
于风中,第一次,他伸出了手。
就像是壳中的蝉、茧中的蝶、蛋里的鱼和鸟,要挣脱那束缚自己的囚壳一般。
他在壳中拼命地伸出手,壳便支离而破碎,连带着鳞甲都布满裂痕的右手伸到小白的面前,在她茫然的眼神中,握住了她的手。
一点一点地,试图掰开她握紧的手指。
“我还有最后的神圣可以支付。”他的语气轻柔如水,话语又厚重如汪洋,令人感到不容辩驳的决意,“即是这具……或许是天人的躯壳。”
“我要用它换取令我们平安无恙的力量,以及一具虽然毫无神圣,却可以自由的肉身。”
“小白。”他对她庄重地承诺道,“然后,我会再度长出羽翼,再度飞翔,去往更加遥远、更加广阔的远方,见识到更多更多美的风景……与你一起。”
小白看见他的眼睛。
青黑斑斓的眼瞳逐渐向着纯粹的玄黑演变,他的眼眸深处仿佛有大海奔腾咆哮,他的心在壳中嘶吼,他的觉悟在此刻显露。
唯有抛却这具腐朽的身躯,释放被囚的心灵,曾经搁浅的鱼、折翼的鸟,终究才能再度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