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数字比起当初的数字也实在是渺小得不行,可是尸体却不是水滴,更何况是同一人的尸体,换而言之,这个人就是死了有十二万次那么多吧。
如果再加上像刚才那样,身体死了又重组,而不是变成焦炭、换一具身体的情况,这个数字或许还能再翻上好几倍。
依旧渺小。
但是对“人”来说,或许已经是不错了。
“为什么呢?”于是小白对海上询问,一个人死来死去那么多次终究会让她感到好奇,“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次的死亡?你究竟经历了什么,才要向我们求救?”
躺在海上的人微怔,似乎没想到会被询问,他从恍惚中清醒,支撑着海面,坐起了身子,他远看着那通往宇宙深处的大树。
逆生之树。
“这棵树。”他说,“在我的家乡,我们叫它【卡巴拉生命之树】,在我后来经历的世界,这棵树叫【娑罗七叶净妙土】,无论是哪种名字都是一样的,据传说——如果能有人沿着逆生树向上登顶,就能重新成为初始先天的【天人】,或许只有天人才能将众生从地狱中拯救。”
“我想要成为天人,但每次都会失败。”
“我做出了大概有十二万次的尝试,每一次,每一次,都会在【原动天】止步,据说在这之上的【至高天】就是天人的境界,可是我却倒在了倒数第二个台阶,哪怕有【贤者】的奇石辅助,也未能达成夙愿。”
“这些漂流在【虚海】之上的尸骸……就是失败的结果。”他说,“这是被【火剑】穿刺、灼烧之后的结果,是失败的结局,哪怕是贤者之石也无法帮我续写这个结局,因此,我只能【重来】。”
“重来?”听到这里,伏慕云也起了兴趣。
“嗯,重来。”金发之人说,“舍弃肉体,扭曲灵魂,保留心灵,通过贤者之石读取【阿卡夏记录】,重新回到故事的起点,再度经历相似又不同的人生,努力,挣扎,失败……最后舍弃一切,试图攀登,然后,再度失败,再度重来。”
伏慕云和小白对视了好几眼——坦白说,这人说的那些名词他们一个都听不懂。
但是有一点他们能够理解了。
他们曾以为这个死寂的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活物”,可是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这毁灭后的四万年中,似乎已经有什么故事发生,什么故事结束,又有什么故事无数次重来。
这个世界似乎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加热闹。
“众生……”小白问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其他的很多人吗?他们在哪里?他们的世界又为什么是所谓的地狱?”
金发之人回首,看向他们,似哭似笑:“你们也看不见吗?”
他们摇头。
于是他伸手,指了指身后的树,指向了树的底部,不知该说是树冠还是根须的地方。
“树会结果。”他说,“一颗果实,就是一个人间,我们这些生活在果实里的人们,绝大多数,这辈子也见不到一颗果实之外的世界,而果实与果实之间也不会接触,只有当果实枯槁坠落之时,不同的果实才能在风的吹拂下,于尘泥中相会。”
“这尘泥便是地狱。果实破碎、腐烂、化作树的养分,而那果中之实,即是从天人堕落的众生,地狱中不再有树上的美好,一切所能想象或不能想象的苦痛都向着沦为凡物的众生笼罩而来,众生有的堕落,有的依旧挣扎,想要重回天人的境界,摒弃人间的苦痛,而在我那数之不清的旅程与见闻中……最终,无论是挣扎还是放弃,人们都总会迎来相同的结局,那是无意义的毁灭,有如脚下这片虚无的海,再为耀眼的辉煌也会在静止而死寂的海中化作一无所有的空。”
“无法成为天人便无法逃出地狱,无法成为天人便只能重来,不断重复着苦痛的旅程,迎来失败的结局。”
“因此众生必须成为天人,亦或者……找到尚未从【伊甸】堕落的【天人】。”
就是这样的故事。
而伏慕云望着天:“我看不见果实。那棵树对我来说光秃秃的。”
小白看着树根:“我也看不见……我的视力应该很好,可是对我来说,这棵树上什么都没有。”
“……我以为你们能看见。”金发之人轻声说道,“我以为天人是能看见的。”
原来这人以为他们是天人——难怪他要向他们求助。
“我们不是天人。”而小白认真地说道,“我叫小白,是白泽,而躺着的这条是伏慕云,他是鱼,我们大概连人也不是,更何况天人。”
“不过呢——”她又说道,“如果哪怕如此,你也要请求我们帮忙的话,我们会帮的。”
金发之人愣了愣,下意识地问道:“为什么?”
而少女又低下头来,看向伏慕云,回答了他之前的问题。
“虽然看不见果实,可是看着那棵树,听到了这样的故事,看见了那十二万具尸体。”她说,“我觉得,这一整个故事加起来,大概,是一个很【美】的故事。”
早在第一眼——看到那无数尸骸的第一眼。
无有人性可言的白泽,便感受到了其中不易察觉的美感。
而当这些尸骸背后的故事被勾勒出来之后,这些美感便真正成型,树的美感、海的美感、夕阳的美感、故事的美感、尸骸的美感结合在一起,便成为了那个理所当然的反问。
——“为什么不呢?”
没有拒绝的理由。
血液在少女的体内流淌,她感到自己的血在沸腾,因为那所有的挣扎。
仿佛,能听到自己的起源,自己的先祖,那些早已舍弃的属于【白泽】的知识在冥冥之中感叹。
“人类的挣扎……”她的血说,“百看不厌。”
真美。
这才是伏慕云想要听到的回答。
伏慕云答应的真正原因大概是他不太想见人哭,而小白是与他不同的,伏慕云想要知道独属于小白的缘由,只要知道就好,无论这缘由是什么都无所谓。
所以,他愉快地总结道:“总之,就是这样。”
小白也感到愉快:“就是这样。”
“……”金发之人依旧在发愣状态,“你们没有别的要问的吗?比如具体的事件,轮回,我们要面对的敌人,还有为什么我这次能找到你们,这里又是哪里,关于天人境界,关于你们自己……”
“哦,忘了问了。”这时伏慕云才想起来,“你是谁?”
“……”金发之人扯了扯脸颊,“我是塔特·特里斯墨吉斯忒斯,一名炼金术士,你们可以叫我‘塔特’。”
然后小白对他道歉:“塔特,抱歉之前打死了你。”
“没……没关系,反正我也没感到疼痛……”塔特的表情略有扭曲,“就……只问这些吗?”
“哦哦还有——”伏慕云想到接下来的事情,稍微有些期待,“我们什么时候开始拯救世界?是像你之前一样坐那个石头的传送门去拯救吗?”
炼金术士麻木地点了点头。
他觉得这两个人跟他想象中的天人实在是有着……太大的不同。
而且他们说他们不是天人……
可是。
紧握着手中的贤者之石,金发的炼金术士却知道,他已然十二万次穿越时空回到这一刻只为了寻求更好的结局,而在那过去的十二万次轮回之中……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两个人。
毫无疑问,这两个人超脱于时空与因果之上,这一世界因为种种因素混乱至极的时空流根本没对他们造成任何的影响,他们只在自己的时光中前行,而在炼金术士的认知中,不借助外物,能够以个体之力做到这种事的——
唯有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