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陆地,或许有些不太合适,因为那陆地实在是太过高耸,比他们曾见过的入云群山也高耸不知多少倍,就连平躺在海上的伏慕云都能感受到那陆地投下的浓重阴影,硬要说的话,“一堵墙”,都比陆地更为合适。
就仿佛是世界的边界。
一堵过于宏大的“墙壁”逐渐在小白的视野间浮现轮廓,随着距离的接近,那堵墙已然几近占据了她全部的视野,左望、右望,都是同样的墙壁,同样的宏大。
而小白却知道,那不是墙壁,也不是世界的边界。
她仰头望去,那金红之光万年如一日,依旧在遥不可及的天际闪耀。
那墙固然高耸至极,而太阳却在墙的更高处,更上方,灿烂的金红光芒穿透了那色泽深邃无底的玄色之“墙”,于漂流旅人们的眼中稍微映照出了墙的轮廓,彰显出其实相。
那不是墙。
虽然很不可思议,可是……
“树……?”
数万年不曾开口的伏慕云,再度开口时,也如同万年前一样自然。
伏慕云直勾勾地望着天,浓厚的阴影与烈阳之光一同打落,他已然看清了那阴影的实际。
那是树冠。
而小白所见的,陆地一般的地方,大概是树扎根于海中地下的根须所在,墙壁自然是树的树干——至于为什么是墙,那是因为这棵树实在是大得匪夷所思,树干的直径已然超越了小白的视界极限,而巨树树干的弧度又因其庞大的尺度难以以肉眼辨识,便成了墙。
身边,仍有微风拂动。联想到风与树,自然就是枝桠摇曳、沙沙作响,而眼前的树却与此无关。
那凝固的阴影就仿佛昔年无光的夜色,这棵四万年前绝不存在的巨树给人的感觉不像是树,却宛如湍流中亘古不变的礁石,分明成长到了如此宏大的地步,却无有任何生机可言,那漆黑近赤的玄色之中,唯有凝固的空无。
“就像是……焦炭一样。”
小白仰望着巨树,轻声呢喃着,道出了伏慕云心中的感想。
真是奇特的树。
焦炭般的巨树之上没有一片叶子,以至于那根根扎进天穹的枝干也好像树的根须一般,若说这是一棵倒插进海中的逆生之树或许也无不可。
这棵树带给他们的感触几乎不亚于昔年第一次见到太阳升起,散发着永恒光明的烈阳与枯寂的巨树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他们甚至要为这反差而执迷,看着通天的巨树便幻想着其扎根与生长的方向。
不知道要去往何方,不知道要去做何事,漂流海上四万年的旅人们见到了那从海上生长而出,仿佛要通往宇宙深处的巨树,他们无处可去,总要找个漂泊的方向,便自然而然地朝着那唯一的标志物前进。
乘着玄色的大鱼,莹白的幼兽划动着黑色的海水,推动着他们朝着树的方向缓缓漂流,毫无疑问,距离他们真正抵达树根还有一段漫长的距离,可他们有的是时间与耐心。
然而,还没等到那极度漫长的时光过去,莫约又划上了千年,他们便再度遇见了令人惊讶的事物。
在那一天,小白无言地凝望着玄色而光耀的天穹,树冠的阴影与天外的烈阳仿佛分割出了这个混沌世界的光暗,令她移不开视线,而伏慕云就这样飘荡在海上,他无法转动的双眼自然是如死鱼一般望着天,也没法看见天穹以外的事物——然而,他的身体却冒出来些许知觉。
除了小白的体重与海水的波涛,在漂流之中,伏慕云的手指忽而触碰到了些许……丝线一般的质感。
和小白的发丝有些许相似,但远没有其柔顺,而是干枯支离,近似枯草,随着海波,略微缠绕在了伏慕云的指尖,又随着流水消逝。
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先是枯草,紧接着是更加坚硬的质感,实在说不清是什么的东西漂浮在海上,与某条鱼发生了些许碰撞,那个撞到鱼的事物虽然坚硬,却又在碰撞的一瞬间被鱼的鳍(手指)戳破,这也令这条鱼的漂流发生了起伏,飘摇不定,而小白也被惊动,连忙低下头去,看那千年没看的海水。
她瞪大了眼睛。
“发生什么事了?”伏慕云问道,“海上有木头?我感觉我刚才好像戳到了木头,但又不太像,好像更脆弱一点。”
他盯着天上的焦黑树冠,想了想说:“就像是焦炭。”
是那棵巨树坠入海中的枝干吗?伏慕云心想。
“不,不是……”小白定定地说道,“慕云,是人。”
“焦炭一样的人?”
“大概,就像那棵树一样。”
小白眼帘微垂,凝望着那同样漂流于海上、刚刚与伏慕云发生碰撞的“人”。
那是一个看不清面孔、无法分辨男女,只是有四肢,有躯干,大概能被称为“人”的“某物”。
其身躯宛若焚于火中的树皮,裸露在外的皮肤寸寸龟裂,在小白的细致观察下呈现出形似木质的纹理,焦黑而枯槁,而在这焦木身躯上唯一略有辨识度的地方则是头发,也即是刚刚缠绕在伏慕云指尖的东西。
自那被炭黑所覆盖、宛若枯草的长发中,小白可以看见缕缕不易察觉的金,或许此人在有生之时也有着一头如同太阳一般灿烂的金发,只是如今却变成了这般模样。
而在此人的肩部,靠近肩胛骨的位置,小白可以看到明显的凹陷——或者说干脆就是一个窟窿。
……这是伏慕云戳的。
而海上的异状远不止于此。
太阳之光于天穹洒落,穿过婆娑树影,于海上投下无数斑驳的金。
凡是树影笼罩之内,皆有金色于海上沉浮。
小白一时失神,只有呢喃传入伏慕云的耳中。
“慕云……一样的人,好多……”
“什么?”
“刚才撞到你的人,有好多,一模一样的。”
“它们都像我一样飘在这里吗?”
“嗯。”
“它们会说话吗?”
小白环顾四周,微微撑起身体,拔高了视角,四周同样漂流于海中的金发枯槁之躯也如这巨木的阴影一般无穷无尽,它们皆是面孔朝下,半边身体浸没于海中,和躺着的伏慕云相反,恐怕不会说话。
更何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