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里。”莱奥纳德向侧面轻松拉开厚重的冷库大门,“往里面走就能到卸货的后门,那里直通舒马赫大街,不会有警卫。”
程暮张了张嘴,但感谢的话实在说不出口,只能沉默地从它的面前走过。
“不要出差错,程暮。”
程暮全身的汗毛瞬间竖起,身体也僵硬得无法动弹。他不知道这是因为冷库的温度过低,还是因为听到了莱奥纳德那带着浓厚金属气息的沉重呼吸声。
他只知道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捏住,让他难以呼吸。面具下闪烁着钴蓝色光芒的眼睛仿佛要穿透他的灵魂,让他喘不过气来。
冷库的冰凉空气冻得程暮肺部发疼,他不敢在此久留。
“怎么样?莱奥纳德还算可靠吧?”那提亚重新与程暮联系上。
“我不想评价它。”
“哈哈哈哈,你终于能与我感同身受了?”
“别误会了,我只是针对它,还没上升到整个机械生命的程度。”程暮原地蹦跳,驱散那深浸骨髓的寒冷。
“那最起码在莱奥纳德这一点上能达成共识不是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
冷库出口不远的地方就是钟楼,程暮不必躲避警卫,也不必翻越栅栏到马路的另一边。
“有时候我真的会想,这些机械生命究竟和我们人类自主研发的人工智能有什么区别?”那提亚与程暮闲聊起来。
“不知道,据说他们的存在比我们人类还久远,但那或许只是无良媒体的谣传。”
“历史本身就是一种谣传!”程暮不敢相信那提亚这样的粗人能说出来这样一番看似很有哲理的话,仔细想想又觉得是十分肤浅且片面的看法。
“这听起来有点怪怪的……”
“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我们为什么要替他们考虑那么多?不管他们从哪里来,也不管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我只希望这帮贱种知道孰尊孰卑。”
“我快到了,但我听到了一些不太妙的声音。”程暮不想再听那提亚的牢骚,赶忙转移话题。他选择通过安全通道登上钟楼以避人耳目,外面的雷声从四面八方传入钟楼内部,震得程暮的耳朵生疼。
“啊——对了,气象站那边有说过今晚要下雨。”
柯珞克市气象站的预报准确度超过百分之九十,一场雨夜的行动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
“滴答——滴答——”
珍珠大小的雨水很快降落在穹顶上。
程暮站在钟塔极目远眺,目光所及之处尽是霍尔海姆扇区的繁华盛景。夜幕遮盖下,万家灯火通明如昼,犹如一颗颗闪耀着光芒的明珠点缀于这片广袤无垠的大地之上;又似满天繁星坠落凡尘,散发着迷人的魅力和光辉,共同编织成了一幅美轮美奂、令人陶醉的绚丽夜景画卷。川流不息的车辆和行人穿梭其中,形成了一道道流动的光影线条。
今夜的风很大,呼啸着穿过空旷的空间。夹杂着冰冷刺骨的雨,如同一股无形的洪流,尽情地肆虐着。程暮的衣袂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头发也在风中狂乱地飞舞。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无孔不入,带着一种狂野的力量。
程暮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上面显示的时间是夜晚九点四十八分。这意味着距离客户情报上所提供的时间只剩下大约一个小时了。他在室外选择了一个视野开阔的狙击位置后,便迅速返回能够避雨的钟楼内部。即使如今已进入科技时代,人们仍然不愿放弃像钟楼这样的古老建筑。可靠的齿轮结构在内部默默运转,确保时钟的准确运行。程暮将手提箱轻轻地放在一旁,然后轻轻靠在由剔透的白玉制成的时钟表盘上。从楼下的人的视角来看,他就像是表盘上的一个微小污渍。
“那提亚,说说吧,你还要瞒到什么时候?”程暮摘下护目镜,用袖子简单擦去上面的雨水。
“啊?你指什么?我可是毫无保留啊!”那提亚显得很无辜。
“我要刺杀的目标,究竟是谁?”
客户特制的武器、非同寻常的街道、满大街巡逻的私人武装,这一切都为程暮指向了一个答案,倘若只是普通的目标,也不会选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间节点,又有如此高昂的酬金。
“啊……已经到了这个份上,想要再瞒下去也不太可能了吧,哈哈哈哈!”
“程暮,你的目标是卡尔·霍克海姆,霍尔海姆公司的董事长。我同样不能够理解为什么那提亚要向你隐瞒这一点。”莱奥纳德的声音忽地冒出来,程暮也发觉它一直在默默听着。
“已经没有你的事了,莱奥纳德!”那提亚愤怒地将它的通讯切断。
“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我呢?”程暮平静地发问,心中早已有答案的他没有因为莱奥纳多的话而动摇,他只是想知道那提亚的想法。
“我没有说过吗?呃……大概是我忘了?”
那提亚耿直得不会说谎。
“你不承认也无所谓了,无论如何,我都会继续下去。”
倘若不能够在半个月以内向女子偿还所有的损失,那么他将被强制执行博瑞格斯的劳务合同,被送往放射性物质超标的伊卡利亚岛。程暮虽然没有向上攀升的动力,却仍旧抱有活下去的执念,眼下只剩下唯一的一条路,他非走不可。
通讯没有出问题,程暮听得到风声,轮到那提亚沉默了。
“你之前不是说过,我变得迟钝了吗?这下看来真没错,我居然直到现在才发现,真正的目标是谁。”程暮自嘲道。
“程暮……”
“怎么了?”那提亚突然喊他的名字,却又久久沉默不语,让程暮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十八岁那年以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直到几天前……相处十年,我很想知道,在你的眼里,我的身份究竟是什么?”那提亚说。
“你是我佣兵这条道路上的引路人,如老师一般的存在,我跟你学了很多。”程暮想了很久,一字一句地回答。
他明白“老师”这个词并不足以描述他们的关系,但也只能想到这么多。
程暮心里很清楚自己的父母到底是谁,尽管他们已经离世了。对于他来说,“父母“这个词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因此,多年以来,他始终无法接受那提亚作为他养父的事实,即使那提亚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照顾他整整十年。然而,他仍固执地认为随意将“父母”赋予他人是对已逝父母的一种亵渎。
“老师吗?那……你说说你都学会了些什么吧?现在可是期末考试时间。”
“你不要太为难我了,你教给我的大部分东西用语言都很难描述啊!近距离格斗术,射击什么的……”程暮一时想不出更多了。
“还记得你第一次握枪的样子吗?那是在阿富汗的山谷里,阳光像金色的箭矢穿透了尘雾。”
“我当然记得。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生死的边缘,也是第一次真正理解你的世界。”
“说得倒是好听!第一枪就射在了椅子上!目标往外面跑了三十多米,你愣是一枪没中!反倒是最后他被两个人保护起来的时候,你的运气才发挥了点作用!”
“我记得你差点儿杀了我。”
“不过……有些事情,往往只有亲身经历才能明白……”
那提亚不说话了,程暮拍打了一下耳麦,发现灯依然亮着,通讯依然在正常运作。打火机的声音传来,程暮仿佛能看到窜动的火星子点燃香烟的画面。
“能把烟戒了吗?”
“呵呵,怕是这辈子都戒不掉喽。”
“唉,不可理喻。”
那提亚那老顽童一样的固执引得程暮一阵无奈,转而捣鼓起旁边的箱子。他还没有尝试打开过它,程暮注意到箱子两侧有从上至下环绕箱子的两条缝隙,这些缝隙看起来像是某种机关或接口,但具体用途不明。他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缝隙边缘非常精细,似乎暗示着这里隐藏着一些复杂的机械结构。
在靠近把手的位置,设计有两个不知是何作用的旋钮。它们位于箱子的顶部和底部,与把手相对应。程暮轻轻转动其中一个旋钮,感觉到一股轻微的阻力。他继续用力,旋钮开始自动缓缓旋转,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这是开关吗?”
两侧的框架通过铰链向外展开,构成了成枪身的基本轮廓。原本隐藏于箱体前端的枪管伸展至预定长度,内置的能量传输线也开始稳定连接。电子瞄准镜从箱顶弹出,而箱体后端的模块旋转并锁定,转换为稳固的枪托与握把,底部的能源模块自动与枪身接口对接。
“确认……型号狙击枪自动组装完毕。”枪械内置的智能语音简明扼要地汇报,中间具体的型号被特意使用编程以“滋滋”的声音抹除了。
“这……”程暮被这种从未见过的技术惊得目瞪口呆。
“看你这反应,想必已经打开了那箱子吧?”那提亚说,“没想到现在的技术已经发展到这种程度了,说实话,我也是第一次见。”
“什么,但……但如果是还没推广的技术,怎么轮得到我们使用呢,这是把我们当成测试员了?”程暮抱着狙击枪猛地站起来回踱步。
“客户确实要求事后将狙击枪归还,但具体会拿来做些什么,就不是我们能管的到的了。”
“这样啊……”程暮忍不住去猜想背后的因果,随意在大脑里发挥了一段,又因为逻辑根本不同而放弃了。
那提亚从程暮的停顿里读出了他的心思,“是个人都会想知道客户的身份吧!很遗憾,我不知道。这是由莱奥纳德接下的委托,也基本由它去负责交接。你知道的,这东西一向都不喜欢分享,暂且不提全世界有多少人惦记着卡尔的小命,就算只在柯珞克市内计算,也不可能排除得干净。”
程暮抚摸构造精细的枪身,明显有被打磨抛光过的痕迹,各项参数似乎无需校准,瞄准镜也采用高端的电子结构,其中能看到多项环境因素的抬头显示。
“如果我失败了,结果会怎样?”他尽量不去想象以后的样子,可依然这么问了。
“呃……运气好一点,成功脱身,运气差一点,被他们逮捕,再差一点,嗯……。”那提亚显得很轻松。
“这种时候了还开玩笑吗……”
“这不是玩笑,这是严肃的警告。”
“明白了……”
程暮觉得自己像是盖伊·福克斯那样的人,不过时代变化了,国会大厦变成了一辆小车,而詹姆斯一世和他的政府官员变成了多伦拉的议长卡尔·霍尔海姆。不同的是,程暮不信教,并非福克斯那样的天主教徒,而他也并未受到霍尔海姆公司的迫害,想到这里,他总认为自己的目标应该是博瑞格斯公司的人。
“今晚的雨,应该会慢慢变大。”程暮看向天空,纤细的雨滴中开始夹杂弹珠大小的水珠,或轻或重地砸在程暮的护目镜上,又很快被其自带的清洁装置清理。“那是它们在唱歌。”
“什么歌?”
“那是为卡尔奏响的挽歌……”
“你还真有点像样的艺术情调啊。”那提亚笑了。
程暮摘下耳麦放在一边,“就这样了,那提亚,我要先休息一会了,十一点可不是一个好时间,我需要养精蓄锐。”
盖伊·福克斯最后失败了,他们在国会大厦的地下室存放了大量火药,并计划在国会开幕当天引爆。然而,这个计划在实施前被揭露,福克斯被捕,并在随后的审判中被判处死刑。他在1606年1月被公开处决,经历了绞刑、剖腹和分尸的刑罚。
城市的喧嚣在他耳边回荡,却渐渐被连绵的雨声所取代,那雨,起初是细碎的低语,拍打着表盘,程暮感到背后一震一震的,像是孩子的小手轻轻的捶打。几天没有睡一个好觉所积累的疲惫在这一刻决堤,让一切变得模糊而遥远。
雨声,成了他入梦前的最后陪伴。在梦的边缘,他仿佛听见了雨中的低语,那是自然的呼吸,是时间的流淌,是所有疲惫与忧愁被洗净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