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能够走遍全世界,而真理还在穿鞋。”
程暮一边聆听电视里传出的声音,一边从床底下抽出来一个积满灰尘的褐色皮箱子。
“呼——咳咳!”程暮简单吹去上面的蜘蛛网和尘埃,露出上面印刻着的寒鸦图案。盒子里面装着程暮过去进行委托时常穿的衣服,外面是简便的黑色常服,中间被隐秘地添加了防弹夹层,能够让程暮在最大程度自我保护的同时进行隐蔽。他一直舍不得扔掉,曾在一个雨夜中下定决心扔进河里,又在辗转反侧之下来到河流下游打捞上来。
尽管有些生疏,但稍微费点劲也并不困难。当最后一颗纽扣被扣紧时,他站起身来,微微活动了一下身体,感受着衣服与肌肤之间完美的贴合。距离他上一次穿上这一身衣服已经过去了七年,没想到它还是如此合身。
“您要去哪里呢?”躺在桌上的Spark询问。
“只是随便转转。”
“您这段时间好像在准备什么事情,却什么也没有跟我说。”
“这好像和你没什么关系吧?Spark。”
再次穿上这身衣服,一股强烈的挫败感涌上程暮心头。据说中世纪的圣骑士们,都会在接受其神圣职责时所作出的庄严承诺,所谓“誓言”就是如此,他们口中的上帝能够借此给予他们摧毁异端的力量。程暮的心里空空的,宛如失去上帝恩泽的破誓者,心中的无名之火只能够稍微发泄在能够说话的Spark身上。
电脑桌面上的新建文档自那一天晚上以后,程暮就没有再次打开过。那些曾经让他激动不已的创意和灵感,如今都变得黯淡无光。他原本计划要写的书籍,更是遥遥无期。
程暮默默地沿着公寓侧面已经锈蚀的安全通道往楼顶走,黑色的衣服带来了很多杂念,不规则的嘎吱声轻抚他躁动的内心。程暮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哭泣是在何时,泛红的眼眶让他无法思考,三年么?还是五年?七年?
公寓的顶层是独属于程暮一人的象牙塔,也是整幢楼唯一能够看到远处景色的地方,最适合惆怅失意之人。不过比起呼吸稍微清新一点的空气,品味不曾变化的夜景,人们还是会选择最底层空气中弥漫着酒香和谈笑声的小酒馆。
这里,没有白天的忙碌与压力,有的只是暂时的解脱和忘却。人们围坐在吧台前,或是三两成群地占据着角落的桌子。他们中,有的人脸上带着疲惫,有的人眼中闪烁着渴望,赊上一瓶廉价酒,让酒精的温暖驱散内心的寒冷,让半梦半醒的状态成为与现实暂时隔离的屏障。
然而,这种逃避和慰藉并非没有代价。天亮时分,当酒意消散,人们将不得不重新面对现实。但至少,在这漫长的夜晚中,他们灵魂找到了片刻的自由。
程暮对以酒精进行逃避的方式嗤之以鼻,如果他真的是那样的人,那么他也就不会找上那提亚,不会接下这一份委托,而是在酒精里结束他短暂的一生。然而,即将出发的此时此刻,像是有种神秘的力量在悄悄作祟,程暮分外纠结。
“这真的是你希望我做出的选择吗?艾尔米塔。”他扪心自问。
“呦,你终于来了,程暮!”来自安全通道上面的声音。
“你好像等了我很久,阿里。”通道和屋顶隔了一段一米多高的阶梯,程暮握住阿里伸过来的手,被他拉上去。程暮想不明白阿里这般肥胖的身躯是怎么挤上去的,想到那个滑稽的场面,他的心情轻松了许多。“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来这里?”
“还是那句话,知子莫若……”
“莫你个头!”程暮给了阿里的肚子一下,听起来很响,但他知道这并不是很疼,“老实交代。”
“如果我说,我一直跟踪着你,像那帮企业的人一样监控着你的一举一动,你会相信吗?”
程暮知道阿里是在开玩笑,便配合地抽出匕首,使用握持的一端抵住阿里的喉咙,“我相信。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你已经知道得太多了。很抱歉,我不能留下你的性命。”
阿里果然耐不住,“别别别!我说正经的!这段时间,我连你的影子都没见到。担心你会想不开,就每天晚上都来这儿守着。”他指着角落的一把摇椅,“诺,我平时就坐在那儿!这已经是……我算算,你别着急……第四个晚上了。”
“为什么?”程暮很疑惑,“这明明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有没有搞错,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阿里来到露台的边沿,将一只手垂下去,“你要是真的从这里跳下去了,在下面摔了个稀巴烂,我可是真的会很难受的——毕竟还得收拾你留下的残渣碎末。你可是我的好哥们,我可不想这么早帮着你收尸。喂!还记得那一次吗,人情我还没来得及还呢!”
程暮没想到阿里是这么看待自己的,他一直只是把阿里当做普通朋友,并有意识地保持一定的交友距离,就像他对待其他人一样。阿里所说的那一次,程暮能够依稀记得,不过是从一名手持碎酒瓶的同性恋醉汉手中救下了阿里。也正是在那一天,阿里得知程暮曾是一名佣兵。
“说正经的,那五百万,你打算怎么解决?”
“你真的想知道吗?”程暮从轻松的氛围抽身出来,但阿里的出现让他少了几分纠结,可话语仍然冰冷,“就算我告诉你了,也没有任何意义吧?”
“你说的没错,我比你富有不了多少,也帮不上什么忙……”阿里深吸一口气,围着程暮绕起圈子来,“但你得记住,无论你要做什么事情,都别把自己搭进去了——我的意思是,千万别考虑博瑞格斯的那份合同,要命的!”
“这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好了!这下你应该不会想跳楼了吧?”
“你停一停。”阿里的身影在程暮的眼前晃了一圈又一圈,让他产生了晕眩感,“我也没说过我想跳楼……就是心情不好,上来静一静。”
“这往往就是前兆,很多人就是这样的,越想越不对劲,‘扑通’一下子就跳下去了。”阿里笑着说。
“你觉得我像是那种人吗?”
“我太了解你了!天天摆着一副臭脸,看起来像是一个反社会分子的人,能出来怎样的事情都不奇怪。”
程暮不知道他能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想到这能带来更多他愿意享受的孤独,便也就释然了,仿佛一切都变得理所应当。
“没准你一会就要去杀人了呢!”
程暮微微一怔,尽管他清楚这也是玩笑话。“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能够答的上来,那我们就一笔勾销,成么?”程暮在摇椅上坐下,旁边放着一些饼干之类的小零食,他挑选了一颗糖放入嘴中。
“当然!这样的机会可求之不得。”阿里盘腿坐下来。
程暮等待软糖完全化开,不再影响发音,才缓缓说道:“如果……假如说是我,与你做了一个约定。嗯……就拿零食举例子吧。”说着,程暮随便抓了一把饼干,把它们握在手中,“如果一个人与你定好了,一辈子都不能够吃饼干,但是有一天你们两个人要饿死了,你会把饼干塞到他的嘴里吗?”
“他不吃饼干,可以吃别的啊?”
程暮被阿里跳脱的思维弄得有些烦躁,皱起眉头来,“我很严肃……”
“那还得看我与他的关系了……说实话,在这样的时刻,保全自己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吧。”阿里抱着常见的小市民思想回答道“再说了,我们都已经约定好了,他不愿意吃,那是他的问题。”
“如果是女性呢?”
“果断喂啊!如果是为了救她的话!”阿里一下子跳起来。
“为什么?毕竟你们已经定好了不是么?”
“你这么想,没有什么比命更重要了。真正的约定,不在于它被遵守了多少次,而在于它被铭记了多少次。”
“被铭记吗……”程暮若有所思。
“再问一句,能用嘴吗?用嘴去喂她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阿里的回答成功地逗笑了程暮,他能够想到阿里会做出这样的回答,但当真正听到时,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阿里已经二十多岁了,却一直未能谈过一场像样的恋爱。程暮认为这可能仅仅是因为他那略显肥胖的体态,让他在追求爱情的道路上遇到了一些阻碍。然而,从性格上来说,阿里却是一个开朗、幽默且值得信赖的人。与程暮相比,阿里有着更为乐观积极的生活态度,是个相当可靠的朋友。
“阿里,我真的很羡慕你能够那么轻松地做出决定。”程暮无奈地笑着。
“有时候把问题想得简单一些,做选择就更简单一些。”阿里看见程暮把饼干像垃圾一样地扔在地上,心疼地捡起来,“喂!好东西可别浪费了,这可是我的命啊!”
“你就跟你那吃的过一辈子吧!”
程暮觉得自己已经等待得足够久了,应该快要到出发的时间了。他拿出手机查看了一下时间,心中暗自思忖着。正当他准备跟阿里告别时,没想到阿里突然径直朝他走来,并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程暮感到有些惊讶,他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静静地看着阿里,等待着他接下来的动作。
“无论你要做什么,如果有我能帮得到的事情,尽管告诉我。还有老赫尔曼,我想他也应该不会拒绝。”
“不,你已经做得足够多了。”
漫长的夜曲进入前奏,程暮避开阿里的视线,融入了夜色中。
“请原谅我,艾尔米塔,这是唯一的一次任性。如果我死了,就没有人记得你了。”
霍尔海姆扇区,夜晚八时二十一分,舒马赫大街。
不出所料,前往霍尔海姆扇区商业中心的每条道路都设有检查站,街道上巡逻的特别行动队(SIR)队员确保没有人能够从黑暗的小巷偷偷潜入。尽管街上到处都是令人不安的警卫,逛街的人数并没有因此而减少,这让程暮感到宽慰。他穿梭于人群之中,只有手中提着的银色手提箱显得有些引人注目,但也被熙熙攘攘的人流掩盖过去了。
“喂?可以听得到吗?”程暮开始校对通讯状况。
“……可以听得到。”那提亚的声音传来,其中夹杂着些许嘈杂的风声。
“那提亚,我这边已经就位,但是无法进入。”
程暮拿起了放在街边书店门口后方的免费导游小册子,绕到咖啡厅和手表店等地方,装作在参观附近的街道,观察着检查站三名警卫的动向。
“他们人多吗?”
“不多,巡逻的警卫两人一组,检查口的警卫三人一组。”
和我想得一样,大部分SIR成员都被派遣执行企业会议的护卫任务了。”
“即使这样我也做不到硬闯。”
程暮感觉到警卫的视线,自然地卷头发遮挡。
“我们当然没打算硬闯!”那提亚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观点,“莱奥纳德·韦恩已经看到你了,他会带你绕过检查关口。现在将频道转入他的通讯频率。”
“可……”
程暮还没来得及表达抗议,冰冷的金属声音就已经穿过他的耳膜。
“好久不见,程暮。”
“啊……嗯。”程暮只做简单回应,警惕地搜寻莱奥纳德的身影。
“你在干什么?”
“随便看看。”
“三点钟方向,程暮,不要浪费时间。”
正是因为莱奥纳德总是喜欢用这种命令式的、不容置疑的语气说话,这才让程暮对它心生反感与厌恶。当程暮看到那个高大且戴着面具的身影时,他立刻就能确定那就是莱奥纳德。七年来,莱奥纳德的衣着品味从未有过丝毫变化——它总是穿着充满英伦风情的服饰,头上戴着一顶褐色的费多拉帽,身上披着一件几乎拖到地上的长风衣。再加上他那将近一米九的高挑身材,使得它在人群中如鹤立鸡群般显得格外引人注。
莱奥纳德头也不回地走进人群里,程暮则保持一定距离跟在它的身后。
两人来到人满为患的中餐厅时,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他们拐了几个弯,又在人海里逆行了一段距离。莱奥纳德总是以坚硬的身躯撞开人群,而为了跟上步伐的程暮早已满头大汗。
“要走后门吗?”
程暮大概明白了那提亚的安排,厨房的厨师们似乎对二人的到来并不意外,仍然有条不紊地准备餐食。
“呼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