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毓和招娣都笑了起来。相互看了看,笑得更厉害了,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天冷水凉,寒气大,伤元阳!喜欢下海,明年天暖了再去!”
两个孩子点了点头。
丁永一想了想,告诉孙子说:“游泳之后,鼻子滴水,是呼吸不对!来,把手给爷爷!”他抬起身子,接过小国毓的手,按在自己的头顶,闭嘴发出一阵低沉的声音。他抬起头来,又说:“人在水里,头埋在水下,持续不断地如此发声。练上一阵子,鼻子就不会滴水了!试试!手能感觉到三阳五会处在震动,就对了!”
见爷爷没有责怪的意思,小国毓高兴起来。他用三个指尖按在自己的头顶上,像爷爷一样发出“嗯”声音,果然感觉到了震动。
“对!就是这样!”丁永一笑了,继续道:“来!和爷爷说说,你们下海遇到什么新鲜事儿没有?爷爷小时候,也常去前海沿儿洗澡、下海凫水。等到上秋之时,天一刹冷,海蜇就多了起来!红的白的都有,鬼灯笼一样在海里漂着!可吓人喽!”
两个孩子立刻兴奋起来。小国毓抢着答道:“遇到过!前一阵子多!今天是没有的!”
“你们遇到过的海蜇,大不大?”
“有大有小!小的拳头一样,大的比头大!”
“这么小!”丁永一笑,他故意道:“爷爷小时候,遇到的可比脑袋大多了,比脸盆还要大上一圈儿哩!”
两个孩子果然上当。招娣马上不服气地回答:“夏里,我和国毓遇到几个大的,怕是张开手臂才能抱。”小国毓也说:“不止!那是在水里,又隔着距离!若是捞上来,我看要比院里那石桌还要大!”
丁永一故作被惊吓到的样子,瞪着眼睛趁热打铁地道:“有那么大!被蛰到了,可不得了!遇上那么大的海蜇,肯定被吓坏了!”
“是有点怕,不过怕也没用!”小国毓英勇地说:“当时游得太快,眼看着几个大海蜇在水里飘着,躲闪已经来不及了。人在水里游,没法像陆地上一样拐弯,又不能停!一停,人在水里就立起来了,腿正好被海蛰须子扫到。我就索性加速冲了过去!”
“当时我也吓坏了!”招娣点点头,心有余悸地补充说:“发现之时已经太晚了!我和国毓同时加速,在两个大海蜇的缝隙间穿了过去!”
“加速?”丁永一听得心惊,有意逗引让两个孩子多说几句。他带着不敢相信的表情,双手划拉着,笑着激道:“就这么划几下水,还能怎么加速?觉得反正爷爷也没看到,就胡乱吹上几句吧!”
孩子们果然上当了。小国毓大笑道:“爷爷!那是狗刨,头在水面上露着,身子在水里拖着!当然是慢的!我和招娣都是爬泳,游得飞快的!”
“爬泳?”丁永一暗笑,故作不知,问:“爬泳怎么游?”
“身体放平!”招娣也笑,她平举手掌,还伸胳膊抖腿地学了几下划水。“身子帖在水面上,像这样!”
“哦!”丁永一恍然大悟一样地点了点头,继续乘胜追击,问:“这么游,倒是快!若遇上大浪,怎么办呢?”
小国毓笑道:“一头钻到浪下面去!在浪底下藏起来,再大的风浪也不怕!”
“你们俩,谁游泳更厉害些?”
“差不多!”小国毓笑,“我俩还真没比过!倒是常和那群黑泥蛋子比,我俩从来没输过!”
“黑泥蛋子?”
“就是前海沿儿那群渔民的孩子!他们原是瞧不上我们的!铁码头上比跳水,他们头朝下扎着跳,我和招娣就小燕飞,还在半空中翻上个跟头。跳水难分出输赢,就比谁游得快,也没分出输赢!后来比憋气,他们输了。招娣憋气很厉害,天生的老牛肺!她下水不用换气,放眼就望不见人了!我追她,得换口气,还得使劲游才行。何况那些黑泥蛋子!”
“你也不差呀!”听国毓的话中有佩服之意,招娣心里十分得意。她指着国毓,笑着告诉爷爷,“国毓也很厉害,尤其老头儿漂,我们谁都比不了!他能枕着胳膊,在水面上睡觉。我只能游累了,躺在水面上歇着,睡觉是不行的!”
“你们游泳这么厉害,肯定没少下海!”丁永一笑道:“前海沿儿德国办的沙滩游泳节,又是焰火又是音乐那西洋景,没去瞅个新鲜真是可惜了!”
“去了去了!”两个孩子立刻跳了起来,异口同声地叫道。
“去了?”丁永一马上反问道:“奥古斯特·维多利亚海湾,是不许咱们中国人进入的!”
(▲奥古斯特·维多利亚海湾今青岛第一海水浴场)
“那是以前!现在德国人搞沙滩旅游,中外游客都可以去!只是不许我们小孩子在那里洗海澡,尤其不许那些黑泥蛋子光着屁股在沙滩上耍。”国毓大笑着回答说,“他们不许,我就和招娣从铁码头游了过去!”
“铁码头……栈桥离沙滩浴场那么远,水里游过去还要绕个大弯,怕是累坏了吧!”
“不累呢!轻飘飘地就到了!”招娣笑道:“我俩在水里,把焰火表演从头看到尾!”
“水里怎么看?”
“踩水啊!”小国毓笑,“一点儿也不累!看完表演,我俩还在水里玩儿了一会儿,又轻飘飘地游了回去!衣服藏在铁码头呢!”
(▲铁码头青岛栈桥雏形)
就在此时,丁周氏和念娣一起过来。丁周氏已将火锅食材准备停当,端了小碗酱香腌螺,给孩子们当小食儿。
见祖孙三人聊得正起劲,忆起当年,笑着说:“你们爷爷小时候也喜欢在前海沿儿凫水,简直就是海水泡大的!你们爷爷凫水可厉害了,一个猛子下去,奶奶就找不到了。等再露头的时候,不是抓了鱼,就是捞了虾!总之是不空手!”
“我和国毓也是呀!”招娣一高兴,不小心说漏了嘴:“我们也捉虾挖蛤蜊……得了海货,就让姐……”她盯着奶奶的眼睛,声音越来越低。
“就让你念娣姐姐拎回家!对不对?”丁周氏见招娣捂上了自己的嘴,她亲昵地抚了几下小脸蛋,笑着道:“奶奶知道!奶奶还知道,俺小孙媳妇和小孙子知道顾家了呢!否则,你姐再会买东西,哪能次次买到又多、又满、又便宜的海货呢?”
招娣听了,顿时开心地大笑起来。
此时的丁永一,通过简短的闲聊已经得知,小国毓和招娣偷偷下海玩耍,已练成了极佳的水性。会仰浮,就能自救;能踩水,就可救人。遇到石桌般大的巨型海蜇,说明人已在深海之处。遇大浪,钻到浪下去,说明谙熟水性,在经历了狂风巨浪之后得了经验。从栈桥铁码头,游到奥古斯特·维多利亚海湾,再轻轻松松地游回去,这种体力和耐力已非寻常渔民、水手可比。
小国毓坐在一边,听了奶奶说爷爷水性极佳的话,不禁一呆,迅速回过味来。他偷眼瞄着丁永一,发现爷爷抬手拾壶,呷了一口,一脸沉思的样子。小国毓心头微凛,爷爷好生厉害,三言两语,就将我和招娣的话套了出来。大人就是大人,一些事连奶奶都心知肚明,只是看破不说破罢了。
丁永一瞥见小国毓呆呆地看书,连推到手边的酱螺也没吃。他看到那本《海国图志》,想起小国毓和自己说,想要去卫礼贤那里上学时的样子。
(▲《海国图志》)
他心中突然涌起一片温柔,却又含着许多苦涩。半晌才道:“孙儿!日后在张先生那里,需用功些!”小国毓正想着一些重要的事情,随便应了一声。丁永一叹了口气,想了一会儿,揽过孙儿。他把小国毓拥在怀里,喂了一枚酱螺,在孙子的耳边低声问:“国毓,若是让你自己选!你想去哪处学堂?”丁永一又补充道:“洋人办的学校也算!”
小国毓看了一眼爷爷,把那枚钉椎子螺在嘴里,用舌尖调了个儿,嘬了一口嚼了肉,把螺壳吐在嘴边爷爷的手里。
“姐!”小国毓嘴里嚼着螺肉,笑着问念娣:“奶奶和娘都有拿手菜,你想和谁学?”
念娣向来话不多。她呆了一下,不知道小国毓和爷爷聊天,怎会突然扯上自己。她探寻地看了祖孙二人一眼,不敢随便乱答。见小国毓眯着眼向自己笑,爷爷也等着,只好笑了一下,小声地实话实说,“都想!”
丁永一见小国毓不肯正面回答,心里琢磨着想办法再问问,却被小国毓反将了一军。
小国毓也捏了一枚酱螺,送进爷爷的嘴里。他依在爷爷的怀里,抬起头,贴着丁永一的耳边,轻轻道:“爷爷,您今日与平时,不太一样!”
丁永一嘴里含着螺,与孙儿轻声耳语:“有何不同?”
小国毓还是不肯直接回答。他盯着爷爷的眼睛,以极低的声音问:“爷爷,您是在担心,山东巡抚周馥来访问的事儿吧?”话落,也抬手来接爷爷嘴里的螺壳。
丁永一见小孙子和自己斗起了心眼,他心中暗笑,不置可否地随口应了一声。
“那天爷爷进院儿,我见爷爷手里拿了两封信!”见爷爷不为所动,小国毓更进一步,轻笑一下,小声试探道:“我还看见,爷爷在书房藏了一封书信!”
“……”
“信放在书房一进门,那张坏了横枨的平头案里,”小国毓手举在丁永一的嘴边,眼睛盯着爷爷的脸,拼命分析着每一个细微的表情。见爷爷还是无动于衷,他进而道:“家里装钥匙的那个抽屉,一般没人动!除非,爷爷不在家……”
丁永一有点吃惊,牙间不自觉用力,螺壳登时碎裂。他迅速嘬肉,把壳吐在孙子的小手里,追问道:“你看了?”
此言一出,丁永一瞬间一醒,这孩子是在钓我的话。小国毓发现了压在钥匙盘下面的信,纵然胆子再大,也绝不敢私拆火漆封缄。丁永一这一问,等于承认了是在担心巡抚周馥来访青岛,也就证明了那书信与此事有关。
丁永一还要问些话,却被小国毓挣脱出去。
“奶奶!茶泉子连把燎壶都没有!”小国毓的心怦怦狂跳着。他不敢如此猜测,却又不得不做出一个可怕的推断——抽屉里的信是一封遗书!他装出若无其事的事子,大声道:“天冷了,三爹在那儿住得定是辛苦!奶奶拾掇几样顺手的家什,我和招娣这就给三爹送去!顺便去看看三爹回了没!”
丁永一明显感觉到,小国毓有意避开。这孩子,一定有什么事在瞒着自己。丁永一看着孙子的背影,心里想。
今天,小国毓应奥瑟·斯威格之邀,去了胶澳总督临时官邸。他在通往那座瑞典木屋的桥上,发现了一个法螺号角的暗记。
小国毓听三爹丁廷武说过,德人修筑铁路时,强占民田,挖掘祖坟,破坏民居,给胶州当地人造成巨大的灾难。各村村民组织起来,同德国人展开斗争。两年前,德军骑兵围攻大辛疃村时,愤怒的村民吹响法螺号角。闻号角声,民众携原始武器出动抗击,德军见状只好溃逃。第二天,德军再次到村庄实施暴力,激起了更大规模的反抗。从那以后,法螺号角成了抗德集结的号令。
(▲胶澳总督临时官邸俗称瑞典木屋)
山东巡抚访问青岛,瑞典木屋做为胶澳总督的临时官邸,胶澳总督特鲁泊与山东巡抚周馥必然在那里会晤。抗德义士集结的暗记,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意味着什么?
爷爷留下的那封信,若真是遗书,又意味着什么?
小国毓的心狂跳不止。他不敢猜测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更不敢向爷爷泄露半个字。我要去找三爹,他心里想,越快越好。
待续……
042:茶泉的秘密会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