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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入私塾,垂髫小儿逞口舌

小国毓轻轻一笑,脸上显然是不为所动的样子。“若能一起上学,又有小食儿吃,才是两全其美!”

丁永一坐在一边,一直不说话。

丁周氏见他手里拿着什么,心事重重的样子,就打发孩子们先出去。她来到丁永一的身边,见是几张纸,接过来一看,里面还夹着一沓方方正正的洋票子。

“这些花花绿绿的是什么?”

“德国邮票!”丁永一有些生气,手捏着拳,指骨敲在桌子上道:“你说这个老三!我刚才还想着此事事关重大,关系着咱家的身家性命,得好好琢磨琢磨!他倒快腾!昨天茶厂刚刚打了包,今天一大早就给德国胶澳邮政局送去了。”

“……”丁周氏看着他的脸色,没敢吭声。过了一会儿,她才小声问:“廷武呢?”

“我从对门苟家回来,遇上他送回家,没等我开口,跳上马就跑了!”丁永一无可奈何地道:“逃骂逃打,向来是快的!我还想多问几句,眨眼的工夫就没了影子!”见丁周氏担心的样子,丁永一不得不把话又拉了回来。“事已至此,是福是祸,听天由命吧!好在廷武虽然鲁莽,办事还算稳妥,把货物交给邮政局后,取了这些票据。手上的这些,务必收好。若京城有人来问,也算有个凭据。”

丁周氏又被吓了一跳,原来手上这些,是用来保命的。她不由得将那沓纸,捂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丁永一想了想,又交代说:“国毓去吴家村上学,只怕先生是拢不住的。黄口垂髫讨狗嫌,正是顽皮淘气的时候,打不打骂不得,旁边又加上个叫燎的,只怕日后,越来越难于管教!告诉老二媳妇,到了上学的年纪,也可以学琴了。琴乃修心之器,也该磨磨性子了。”

“老二媳妇只怕有心无力啊!”丁周氏面有难色,轻轻地叹息着摇了摇头。她把保命符小心收了起来,道:“以前念娣一个人学琴,还能抽出时间。现在有了女儿国郡,又是个早产的苗,眼看着即将满月的孩子,还是弱极了。整天沾手不离掌,已是难为她了……”她边说边睨了一眼身侧的丁永一。

丁永一听了,定定地坐在那里,面隐忧色。

一出屋,招娣就凑了过来,低声问国毓,“怎么办?就这么算了?”

“我爹一定不会同意的!”念娣见小国毓没有回答,又走向院外,赶紧去拉。她的声音几乎是在哀求:“不要去!不要再去了!”

小国毓轻轻挣脱了念娣的牵扯,“有我呢!不用怕!”

招娣迅速跟了上去。见弟妹又回苟家,念娣心里着急,却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她有心再进屋向爷爷奶奶求救,却知国毓的脾气,只要是认准了的事,定是百折不回。

念娣眼睁睁地看着,小国毓和招娣出了家门,径直进了苟记馅饼粥的铺子。念娣急得几乎要哭出来了。她不敢跟进去,又不能躲在丁家,只好提着裙子,一路小跑着,从后门绕进厨房。一边是爹,一边是弟妹,若是再次吵起来,该如何是好?念娣无力至极,除了拼命地抹眼泪,什么也做不了。她甚至不知道,激烈的争执再起,自己该做些什么。

苟文先余气未消,没想到两个孩子又杀了一个回马枪!

“叔!”小国毓带着笑脸,像大人们见面一样,打了个千,恭恭敬敬地道:“刚才是我不对!回家被爷爷奶奶骂了一顿,知道错了!赶紧回来,给叔赔个礼!”

苟文先眼皮儿都没抬,有心不理。铺子里的,大多是熟客,许多都是邻居街坊。我苟文先犯不着和孩子一般见识,让外人笑话。不过,想起刚才两个小东西拍桌瞪眼的样子,他立刻铁了心,要杀一杀这两个孩子的嚣张气焰。

他抬手把眼镜勾到鼻梁子上,视线从眼镜的上方射出,居高临下地道:“说得倒是好听,你小子打掉蛋壳儿那天开始,我便眼看着。若是你爷爷奶奶能治得了你,只怕咱这胶州湾也扣了盖儿。赔礼是假,只怕不死心才是真的吧!我说过了,不行!”

旁边的食客,也笑着附和道:“对!若是你们这些毛孩子事事都做主,还要我们这些长辈什么?”

小国毓却不恼,拖过店里的长条四脚凳,爬了上去。

他站在凳子上,攀着账柜,和苟文先脸对脸,近在咫尺地商量,“叔,您想想!上学学了算术,算账记账这些繁琐,姐就都能替叔料理了!叔也能轻省些。”

苟文先有心在众人面前争脸,大声道:“你这嘎古蛋儿的账倒是快!算盘都不用,几个数字扫上一眼,张嘴就来!可你帮过你奶奶吗?指望你们?只怕是灯草栏杆,靠不住的!”

“姐去上学,早晚一样能在店里帮手!误不了多大的事!叔若觉得姐上学,活计就少担了,以后我和招娣也常来搭把手……”

“你俩?”苟文先用鼻子哼了一声,冷笑道:“说得倒是好听!你能起早熬粥?还是招娣能刷碗扫地?怎么不恼了?怎么不大声吆喝了?转个脸,就能屈能伸,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儿小心思!”

“说得好!”店里食客不少,有些人前后两拔地看了热闹。几个不嫌事儿大的,开始起哄。

小国毓看出来了,苟文先这是成心计较。加上众人这么一架,苟文先还真不好下台阶。

我偏不信这个邪!灰头土脸地出去,被台东镇上的人笑话,倒是无妨!这么点小事都办不成,连你们这些人也斗不过,只怕长大了,也成不了什么大事!

看到她爹和众人都和国毓作对,招娣气坏了,噌地也窜上了凳子,与国毓并肩而立。她刚刚要喊上几句,却被国毓悄悄地拉了一下,只好悻悻地先忍着。

小国毓心里,暗暗和一众人等较上了劲,他旋即笑道:“上学不是什么坏事,叔却不许姐去。难不成……叔小气的传言不假,才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来!”

苟文先平生最恨别人说自己小气,登时怒道:“你说什么?”

“我刚才想把银锁拿来卖掉,给姐上学用,被爷爷奶奶拦了回去!我还纳闷,原来是怕坐实了咱东镇上的闲言碎语。”

“什么闲言碎语?你把话说清楚!”

小国毓却不回答,他双手一撑身子,凑在苟文先面前,用下颌指了一下那些食客,低声问:“叔!咱近,还是他们近?”

苟文先不知道这又是什么主意,道:“当然是咱们近!”

“叔还不知道自己的绰号吧?苟三抖!您问问在座的各位,哪个不知道?哪个不在背后消遣您?”小国毓虽是凑近苟文先小声说话,却故意让众食客听到。果然没人再说话,各顾各地低下头来吃粥咬饼。

刺耳的三个字,配合着小国毓学他盛粥时勺子的抖动,苟文先几乎气得晕了过去。他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一条老狗,一条落水的狼狈老狗,四周围了一群嘲笑的人们。

简直斯文扫地!

众食客各自喝粥,虽有暗自窃笑者,但都不敢再胡乱插话。每个人都知道,这玩笑开大了。“苟三抖”是这些戏谑的东镇人们,暗地里给苟文先起的绰号,背地里都这么叫。唯苟文先自己不知道。如今,小国毓把大家的乐子,掫到了台面上。镇子上,抬头不见低头见地,只怕日后见了相互尴尬。

苟文先已经气得浑身乱颤。

小国毓觉得这把火烧得还不够旺!他瞪着眼,气愤地大声道:“词才羡君真抖擞,何事缘诗瘦?苟三抖的名声,在台东镇上已经传开了!叔认,我不认!小气巴拉、抠抠搜搜地做生意,是活;抖擞着过日子,也是活!凭啥被人戳脊梁骨?正因咱们近,我才了解叔的为人!我更不信这苟三抖的名声!银锁被奶奶收了,只怕是看不住的!早晚我偷出来卖了它!若是找不到银锁,我便去牵了三爹的马去卖。不为念娣姐上学,亦为争口气!说什么也得给叔挣回名声!”

“好!好小子!叔没白痛你!”见小国毓跳下凳子要走,苟文先大声喝道:“回来!去厨房,把招娣你姐给我叫出来!”

苟文先已经被气糊涂了,叫念娣,嘴里却喊着招娣。小国毓暗笑,迅速跑到厨房,把念娣“逮”了出来。念娣低着头,像自己做错了事一样,脸涨得通红,局促不安地站在她爹面前。

“走!你现在就给我走!和他们两个上学去!”苟文先似乎真的被气疯了,他又对国毓大声道:“家去跟你爷爷奶奶说!你们仨,先生的岁敬,叔也一并出了!”

说完,苟文先直奔厨房。他一手握着粥勺子,一手拎着粥桶,雄赳赳地走出来,往每个食客的碗里,又添了一大勺粥。每勺粥倒入碗中之前,还瞪着眼气乎乎地大声问:“抖不抖?”

“不抖不抖!”食客们凭白得了实惠,个个乐不可支,恭维讨喜的话不断。

离开家门,念娣好久都缓不过劲儿来。她双腿发软,像做梦一样。她不住地问自己,我可以上学了吗?我真的可以上学了吗?招娣笑得肚子都痛了,和国毓一蹦一跳地走在前面。

台东镇的街角。胡水带头,又和几个孩子一起在捣蛋。他们围在剃头匠王师傅的摊子前,拍着手大声唱着改过词的儿歌。

王师傅,手艺高,

刮脸剃头不用刀,

一根一根往下薅,

薅得满头起大疱,

红疱绿疱大紫疱,

抱着脑袋嗷嗷叫……

王师傅脾气好,听了也不恼,边麻利地抹胰子刮脸,边笑着扬声道:“等着!等叔闲了,给你们也薅上一薅!”。反倒是蹲在一边晒太阳,等待剃头的顾客看不下去了,起身去轰这群顽皮的孩子。

胡水嬉笑着,一溜烟儿地逃了。一转身,他发现了招娣、念娣和国毓三人的身影,立刻鬼鬼祟祟地追了上去。

念娣失了魂魄似的,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弟妹的身后。直到过海泊河时,国毓和招娣不走桥,跳着河床上的石头过河。当两个孩子嬉闹时,撩起河水泼到她的脸上,才如大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

“我可以上学了?我真的可以上学了吗?”念娣开心极了。

到了吴家村的私塾,“老学包子”给念娣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张先生七十多岁,个头不高,但身体硬朗,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头上是一顶旧的瓜皮黑帽。吴家村及周围村子,许多孩子都受过“老学包子”的恩惠,很多人都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只能尊称其为“张先生”。他大半生都在吴家村私塾当先生,教孩子读书写字。有的孩子上不起学,趴在窗边偷听,他会给笔给纸请进屋来,教孩子写自己的名字。张先生义务帮村民代写书信,也会为小病小灾的人看病配药。

私塾学生日渐减少,都去了洋人的学校,使他非常着急。见同时来了三个孩子,又是大裳茶之孙,至交章老先生之外孙,张先生高兴得胡子都翘了起来。

胡水远远地见了,眼珠叽里咕噜一转,马上来了主意。国毓和念娣、招娣刚刚坐定,胡水就从外面蹦了进来,大声道:“先生!我也给您当学生!”

张先生一愣,仔细把眼前的孩子打量了一番。胡水脑袋上歪扣一顶丝绒小碗帽,正中间镶着一块碧色如水的方玉,暗花缎袍子,脑后挂着油光水滑的胖辫子。脚下一双黑色高梁厚底鞋子,缎带捆扎小腿,长得白白胖胖的,扬着下巴,一脸满不在乎的顽皮样子。这种扮相,台东镇的孩子倒是少见。

“老朽眼拙!你是哪家的娃……”张先生问。

胡水一拍胸脯,趾高气扬地回:“我是斐迭里大街胡记商号胡天德的儿子,我叫胡水!”

“胡水!”张先生点点头。胡记商号胡家,是青岛一等一的大户,看了穿戴,倒是不必怀疑。他道:“我听说,你们胡家去外地请了先生,在家教你!为此,你爹还特意去了一趟海源阁。”

“可不!请了个姓杨的山羊胡子回来,嗓尽头聊城话!唠唠叨叨一头晌,半句也听不懂!”胡水吸着鼻涕大声回答。也不等张先生同意,眼里瞄着招娣,自己就拔脚进了,嘴里还不忘记恭维几句:“不是有首诗么……山不在高,有猴就行;水不在深,有鱼就灵!早听说先生教得好,今儿就是冲着先生的大名来的!对了,先生您贵姓?”

学堂里顿时哄堂大笑起来。张先生也被逗得笑了,一听那诗,便知是个不学无术的小东西,他也听说胡水带着斐迭里大街那群富户的孩子,常来台东镇调皮捣蛋。张先生不以为意,笑着招呼道:“自己找地儿,随便坐!”

见到胡水,念娣吓了一跳。她赶紧看国毓,发现他神色如常,这才稍微放心。再看招娣,小脸儿气得煞白,目光如刀剑一般。若眼神能杀人,胡水只怕要死上千百次了。

一般,国毓不动,招娣不会首先动手。念娣暗暗心惊,紧紧地拉着国毓的衣服,生怕他突然跳起来。

胡水瞄着招娣,贴着墙,来到三人旁边,却始终不敢靠近。胡水绕到最后,一屁股把原本坐在那里的孩子拱开,自己坐定。然后,向窗外趴着的那几个孩子一扬头,得意地笑了一下。

念娣悄声问国毓,“他们……”

“不用怕!”小国毓觉察到了念娣的紧张,双手扶在桌上,低声安慰道:“都是斐迭里大街的那帮小少爷!”

笑声一停,吴家村的学堂里,气氛变得诡异起来。原本坐在吴家村私塾里的孩子,趁着张先生不注意,要么赶紧躲开,要么远远地离开胡水,坐到国毓和招娣前后。显然,他们是属于台东镇这拔儿的。

招娣双眼冒火,恨得咬牙切齿,她低声道:“这才是抖擞!斐迭里大街的,在咱台东镇上膈应人也就算了,居然还敢跑到学堂上扎刹!等下课,先生一走,看我怎么收拾他!你帮我守住窗,别让他溜了!”

小国毓却气定神闲,低声笑道:“第一天上学,你便想打架?若有人问,谁规定斐迭里大街的孩子,不能来台东镇上学,你待如何作答?就算想打架,也得挑挑时候!你没见他有恃无恐的样子?胡水就是看见姐在,断定打起来姐会拦着,才敢进大摇大摆地进来!”他顿了一顿,收敛笑容凝声道:“来日方长,莫急!”

听了窃窃之语,念娣暗暗心惊。几年前,国毓和招娣还小,就把胡水摁在地上,狠揍了一顿。刚才,她乍见胡水,立刻抓住了国毓的衣角,担心瞬间爆发一场大战。念娣脑中几乎能想象出激烈的战斗场面。国毓和招娣带着东镇的孩子,迎战以胡水为首的斐迭里大街那群孩子。双方打成一团,拳脚交加,桌凳乱飞,私塾师生四散奔逃……两边的孩子早有冲突,加上丁胡两家积怨已久,胡水又爱胡闹,摆明了借端生事。

念娣胡思乱想着,第一天上学的高兴劲儿,早飞到了九霄云外。吴家村的这片方寸之地,本是读书育人的清静处,居然变成一触即发的战场。

她觉得,即使避过这一时片刻,以后的私塾,只怕也再无宁日。

待续……

040 酒狂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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