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坚漆软螺钿毛笔,小国毓满心欢喜,飞快地跑出书房。
招娣早就等在院子里。见国毓出来,拔脚追了上去。
她快步跟在小国毓的身后,问:“爷爷怎么说?能去卫大人的学校了吗?”
“去吴家村,跟着张先生!”
“张先生?”
招娣一呆,脚下微缓落后,迅速又追了上去。说话间,两个孩子已经来到后院。
自从章禹莲生了女儿之后,丁周氏忙着儿媳的月子,对后院的两个孩子疏于照顾。念娣每天早上来练琴,都要首先来到后院,分别帮弟妹叠被子、铺床、整理房间。她从招娣的房间出来,刚刚进入国毓的屋子,就听两个人说着话,横冲直撞地闯了进来。
念娣怀里抱着换下来需洗的衣服,差点被撞上。她赶紧闪在一边,伸手扶住被踢开的门,防止弹回去,再被后面的来上一脚,口中柔柔地笑道:“奶奶说得没错!这门早晚要被踢烂!用那么大的力,鞋子不知痛,难道脚也不怕痛?”
“不痛不痛!”小国毓向念娣扬了扬手里的笔,顾不得再说话。
来到自己的书桌前,他迫不及待地把坚漆软螺钿毛笔放在砚台上,一点一点地往毛笔里润了墨。另一只手铺好宣纸,待笔上浓墨饱满,小国毓提着毛笔,却不知写什么。沉吟了一会儿,行云流水,十个字一挥而就。
人自乌撒卫,族衍即墨营
这是丁氏祠堂里,祖宗轴子的左右两侧,悬挂着的一幅楹联。
招娣帮小国毓按着宣纸,撇撇嘴巴,道:“张先生那里无趣极了!再去和爷爷说说,磨他一会儿,兴许就应了!”
一口气写完之后,小国毓将笔在手中端详了一会儿,也把笔洗了。他边洗笔边说:“爷爷定了的事,绝无更改,再怎么磨也没用!我若是爷爷,也必会如此!大裳茶是掌事,一家之主,岂能朝令夕改?”
招娣还是有点不甘心,“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小国毓把笔洗净,用指肚儿轻捋笔尖,道:“我又没想过去卫大人的学校上学!”
招娣有点儿傻了,小国毓从没和她说过这样的话,她飞快地道:“我看你挺喜欢那里呀!如若不然,怎能常去那里玩儿!潍县谭岳峰课余跟着卫大人学拉小提琴,我看你在边儿上,饶有兴趣的样子……”
“求其上者得其中,求其中者得其下,所以我才和爷爷说,想去卫大人那里。”小国毓带着得偿所愿的满足表情,轻抚笔身,开心地道:“我猜爷爷不会同意我去卫大人办的学校,爷爷也知道我不想去仲家洼的私塾跟着爹。去其二者,也就德华书院和蒙养学堂了。德华书院离家远,剩下便是咱台东镇新建的蒙养学堂!没想到,凭空跳出来老学包子!”
“原来你是想去蒙养学堂!”招娣知道他连自己都瞒了,也没发作,抢了笔问:“为什么不去卫大人那里?”
小国毓眼疾手快,反手夺了回来,道:“卫大人的学校是不必去的!既然想去随时都可以,为何还要去?谭家兄弟又在那里上学,教了些什么,自是一清二楚。”
招娣欲再抢,小国毓迅速闪身躲开。
念娣已经叠起被子,收拾好了床铺,看见抢夺躲闪,担心又要闹起来。她赶紧上前拦住,替小国毓解释说:“鸿渐原本就没打算去那里!新建的蒙养学堂离家近,还有公助全费,鸿渐当然不会舍近求远!”
招娣脸上现出不高兴的样子,嘴角翘了起来,带着冷冷的嘲笑。“原来他有什么话都和姐说!”
念娣没想到招娣会说出这么一句话,微一踌躇,道:“还用鸿渐和姐说?奶奶恨不能一个铜板掰成两半儿花!前些日子爷爷订报纸,奶奶找镇上换钱的小贩之前,还打发我回家找爹挪了些!你不是也看见了?”
招娣不吭声,绷着脸。
念娣见状,只好说:“姐也只是乱猜的!你们俩在章老先生家里藏了衣服,偷偷跑到海边挖蛤蜊,是为补贴家里。去蒙养学堂,想来也是为家里省些开销!这还用鸿渐说吗?若不是姐每天替奶奶出去买菜,能把那些小海鲜带回家,哪个肯让姐知道?你们两个整天形影不离,又有多少作妖闯祸的好事,是瞒着姐的?”
一听这话,招娣当即笑了起来。
“卫大人那里,小学部每年学费40块,五年毕业!中学每年要60块!”小国毓正自高兴着,提笔悬腕,在空中写写画画,大声笑道:“就算爷爷同意,也是在为难奶奶!”
小国毓早把台东镇蒙养学堂摸得透透的。
(▲台东镇蒙养学堂今台东六路小学)
新建的教学楼是一层建筑,花岗岩砌筑的拱形正门,装饰着钢盔式的浮雕图案,门两侧还嵌着雕花的钢制壁灯。有九间教室,三间办公室,虽然第一年建校,已经有十余人报名。台东镇蒙养学堂的经费,由德国胶澳督署和台东镇提供,离家又近。小国毓打听好了一切,唯一担心,蒙养学堂有洋教师,爷爷会不同意。于是,在和爷爷说之前,藏着机巧之心。没想到,丁永一打乱了小国毓的预想。
不过,得了心心念念的坚漆软螺钿毛笔,足以掩盖所有失落。
“蒙养学堂废私塾课,修身、读经、国文、地理、历史没什么,算学和格致倒是稀奇。离家这么近,时常溜进去瞧瞧,没什么难的!老学包子脾气好,又是个喜欢会背书的。每日多背几页纸,哄他开心就是……”
“鸿渐!”念娣把书桌上散乱的书籍,送回到书架上,转身含笑打断了他,“如此称呼,可是不妥!听二爹说过,张先生的学问很好的!”
“所以我才尊称其为'老学包子'呀!”小国毓得意地强词夺理,又笑道:“出了家的门,脚长在自己的身上!只要张先生这关过了,谁知道我去了哪个学校?就算牵了三爹的马,上山下海,只怕也没人管的!”
招娣听了,顿时抚掌大笑道:“如此好极了!我也要去。”
念娣拉过国毓,正色劝道:“什么上山下海,若被爷爷奶奶知道了,又当如何?每次把那些蛤蜊、蛏子、海蛎子七七八八地拎进门,听了奶奶那些真会买东西的夸赞,姐心里都十分不安!”
这番话,招娣却听不进去。她坏坏地笑道:“有什么不安的,又没被发现!”
(▲丝瓜蛤蜊汤)
小国毓放下笔,郑重地说:“娘在月中,奶奶给娘炖丝瓜蛤蜊汤下奶,每次都只买那么一小捧。好的给娘端进去,就锅给我们下了面,奶奶和爷爷留着剩汤水,啃馍吃艮瓜萕,上下顿地凑合!丁家被陈欠压着,又有胡记商号盯着,爷爷什么也做不了,整天窝在书房之中,画葫芦遣兴。家里全靠奶奶一个人撑着,在门口支笸箩卖馍馍,织些布送去土产店!”他挺直腰身,拍着小胸脯,带着自豪的神色,大声道:“姐说得没错!现在我们长大了,我们可以帮家里!”
念娣无奈地看着小国毓,心里暗暗后悔。那天晚上,是她带着弟妹去祠堂,又说了些“你们长大了,也应该懂事了”之类的话。
“不,鸿渐还小!”她虚弱地劝道:“一次两次尚可!长此以往,只怕要荒废了学业!既然去上学,就要好好读书!看看姐,纵然想去,也是去不得!”
小国毓要去上学了,念娣打心里高兴。可是,听到他还没去私塾,就有了逃学的打算,马上产生了一种不舒服的情绪。念娣觉得自己做了傻事,因为小国毓产生逃学想法的根源,与她有直接的关系。念娣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只知劝也是白搭。如果把她和小国毓换个位置,她也一定会像小国毓这样做。
念娣内心的愧疚和矛盾,表现在脸上。小国毓和招娣见了,却把这种黯然,当成了姐姐无法上学的失落。两个人眼神一对,便心领神会,立刻把念娣一个人丢在屋里,一起跑了出来。
招娣冲进厨房,扯着奶奶的袖子,把她拉入书房。当着丁永一的面,招娣背着小手大声请求,自己要和国毓一起上学。
丁永一与丁周氏相互看了看,二人同时想到国毓入狱之时,招娣执拗地守在监狱外面的样子。只怕不允,这个叫燎的,无论国毓去了哪个学校,都会如影随形地跟了去。吴家村的学堂是义塾,再送去个孩子,无非逢年过节,给先生多提些岁敬而已。于是,无需言语商量,便点头同意了。
当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要求,让念娣也一起去时,老两口犯难了。
念娣毕竟是苟家的孩子。她上学这事儿,丁家还真做不了主。
两个孩子兴冲冲地跑去苟家,却碰了一鼻子灰。
“女子无才便是德,读什么书?若依你爹,学琴都是耽误工夫!上街卖艺,倒是能换几个铜板,可不上街卖艺,学来有什么用?会弹几只小曲儿又能怎样?能垫饥还是能当衣穿?”苟文先不断地摇头,低头拨拉着算盘,一边算账一边道:“虽说私塾不要学费,但咱们不是吴家村人,给先生的岁敬定是少不了的。岁敬一年一次,但逢年过节也要表示孝敬,切块肉拎包茶提盒点心……都要花钱!如此一来,等于少卖多少碗粥,你们自己算算!”
招娣听了很生气,大声叫道:“姐起早贪晚在家干活儿,过年时爹却连新衣服都不肯买一件,还是国毓的娘和奶奶想着姐。爹和娘对姐,一点都不好!”
小国毓并不像招娣那样胡乱喊叫,说话声音不大,但一板一眼,“姐在家和伙计一样干活儿!她起得最早,做事最勤最多,事情做不好却总是第一个挨骂!伙计还有工钱,她却工钱、月钱都是没有的!若是给了工钱,岁敬杂用,足矣!”
苟文先面色难看起来,从柜台绕出来,拍着桌子道:“爹娘把她从小养到大,供她吃供她穿,没冻死饿死,便算尽了心!在家干点儿活,不应该吗?自己的女儿为家里干活,还得给工钱,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念娣夹在中间,难过至极。她流着泪乞求,都不要再说了,自己能继续学琴已经非常知足,万万不敢再奢求其它。
招娣和国毓并不退却,守在桌子的另一边,一个尖叫大喊,一个据理力争。念娣想要拉走弟妹,两个孩子死死拉住桌子,说话一个比一个噎人。念娣彷徨苦极,泪如长河。
争吵声越来越大。苟记馅饼粥的伙计见势不妙,飞快地跑去丁家报信,丁永一夫妇才知道又闯祸了。于是,二人赶紧去了。
苟文先失了脸面,当着众人,不住地向丁永一吐苦水,“这若是个儿子,不管是读秀才还是考状元,便是舍房卖地,也是要供的。女儿嫁了出去,便是人家的了……”
丁周氏拖着两个孩子往回走,见念娣哭得凄惨,也拉着她一起,回了丁家。进院儿之后,她沉着脸,一言不发地把两个孩子扯进屋。坐定,丁周氏不住地捋着胸口,给自己顺气。
“你说你们两个!早上刚刚夸完,长大了懂事了。转眼的工夫又生是非,敢和大人拍桌子吵架,怎不去捅天?”丁周氏拉过念娣,替她擦着泪,又生气又心痛地道:“看看你们这一闹,把这个哭得……”
小国毓不吭声,暗暗想主意。见念娣还在不停地哭,他转身出屋,去了书房。在书房里取了件东西,便出门了,没想到被正进院儿的丁永一堵了回来。
丁永一把孙子送进屋,将银锁放在桌子上,沉着脸交代丁周氏,“妥帖收好!”
丁周氏见了,顿时吓了一跳。“国毓,你好大的胆子!”
小国毓梗着脖子道:“奶奶,我知道这银锁是咱家的祖传之物,大爹、我爹和三爹一人一个。可是既然银锁给了我,便是我的!叔不肯让姐上学,是心痛钱!我把它当了,就有钱了!银锁我又不戴,搁着也是搁着……”
“理儿可不是这么个理儿!”
“可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
丁周氏气急了,又扬起巴掌装出要打的样子,嘴里凶道:“还敢再说?”
念娣赶紧拦住了奶奶,她护着国毓,把他拉到一边。
“奶奶,要打就打我好了!”招娣性子野,犯了脾气跟谁都又冷又硬,偏偏就爱和奶奶撒娇。她搂着丁周氏的脖子,脆生生地笑:“奶奶打我就是了!若是不解气,我去取板子。”
丁周氏本就是唬人的气势,被招娣一哄,立刻无奈地笑了。“奶奶哪舍得打你!你说你们两个小人儿,懂事时是真懂事,不懂事儿时能把人气死。怎么能回家去和你爹吵?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
“我爹就是抠儿,半个铜子都能攥出二两油来!留着钱,只怕真的是要娶小。”小招娣撇着嘴道。
“什么都敢说!这种犄角旮旯的话哪儿学的?老大媳妇,再敢满嘴胡沁,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言学梅躲在一边看热闹,没想到自己捡了骂,马上吐了瓜子大声辩解,“这可不是我说的!”
招娣转身横了她一眼,“就是你说的!”
言学梅张嘴欲骂,却见丁永一在屋里坐着。在丁永一面前,她不敢放肆,但也不想吃亏。言学梅正要说什么,被丁周氏瞪了一眼,于是不敢吭声。
念娣却记着昨日的争执,故意和她过不去。“你和尹婶说的,我听到了!你还说奶奶偏心,向着国毓的娘,好吃好喝的都……”
真是按下葫芦瓢又起,眼看着这俩又要吵起来,丁周氏又好气又好笑。“你月子时没在家,若在眼前,娘也一样对你!”她把话丢过去,扳过小孙媳妇的脸,苦口婆心地正色道:“别听那些闲碎话!以后再不能这么对你爹!你娘身子不好,你爹自己撑着一个家,真是不容易。咱们都不是富贵人家,自是要省吃俭用!”
提到月子,言学梅想起儿。失踪日久,音讯全无,也不知是死是活。她暗自伤心,眼圈顿时红了。遇上争嘴,连个帮腔的都没有!若是儿子在身边,就算不说话,也算有个依仗!现在倒好,任人呼喝。她越想越觉得自己无比凄凉,竟落下泪来,转身忿忿离开。
另一边,念娣想尽一切办法劝说国毓。丁家出学费,她爹就失了脸面。若小国毓把银锁卖了,给苟家女儿换学费,对苟文先简直是莫大的羞辱。何况那银锁,是丁家传家之物。
“姐知你心意!可姐不想去上学,姐说的是真心话!”念娣面色苍白,眼睛红红的,眼泪在眼眶中滚来滚去。她恳切地说,“姐能和二娘学琴,已经很知足了!哪怕我爹肯,姐也是不能去的。娘病在床上,需人照顾,粥铺前堂后厨那么多事,姐怎能扔得下?就算姐和你们一起去上学了,又怎能心安理得、心无旁骛?再说,姐也担心去上学,便没有时间练琴了呢!”
“我不信!我的那些书,招娣从来不看,你却有空儿就会看上一会儿!”
“姐只是希望自己,多学些东西!否则,鸿渐说什么,姐都听不懂!”念娣看着小国毓的神情,便知他的心思。若是想要他改了主意,只能另想办法。于是,念娣把小国毓拉得更近些,悄悄地商量,“不如这样,姐在家多和奶奶一起下厨,学着做好多好吃的。鸿渐好好读书,回来教姐。姐在家做了小食儿,等着鸿渐。这样便两全其美了,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