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弟笑吟吟地话不多,手脚麻利,眼里还活儿。无论世情礼节,还是厨房琐事,告诉一遍就会记在心上。她言行有度,行事有深浅。丁周氏怎能不喜欢?
可是,丁周氏越是心里喜欢,她对念弟就越是严厉。
姐妹俩,不过相差三岁而已,念弟也还是个孩子。丁周氏有时也会这样告诉自己。可是,她却完全不能把姐妹俩同等对待。无论在市场上怎么辨别鱼虾的的新鲜程度,还是厨房里包饺子、调馅料的手法,丁周氏都悉心教导。若有念弟哪里做得不满意,虽然从不责骂,但她的眼神会立刻变得严厉起来。丁周氏心里认定,若是好孩子不好好调教,定是自己的罪过了。
也许是在丁家久了,也许是跟着章禹莲学琴的原因,念弟似乎时刻学习。这种学习并非刻意,而是一种潜移默化的熏染。尤其章禹莲,对她的影响最大。念弟年纪虽小,一颦一笑,步态举止,甚至言语之间,居然与二娘都有几分相似。
丁永一在餐桌前坐下。丁周氏端着沉重的方托进来,放在桌上后,她没像以前那样去先端碗。而是拉过念弟的手,看了一眼,揉了揉又握了一下。念弟轻轻地笑,和奶奶一起,将元宵与汤圆碗从方托上端下来,摆在每个人的面前。
细微的动作看在丁永一的眼里。念弟与丁周氏都没有说话,相互之间却有一种无需语言的默契与稔知。
招弟恹恹地趴在桌子上。她当啷着小脸,不高兴的样子已经好几天了。
章禹莲把勺子送到她的手里,“招弟快吃,吃完了和姐姐一起回家。端碗七色汤圆过去,给你娘尝尝。”
(▲汤圆)
招弟手里接了勺子,却把脸转到另一边。她赌气道:“我不回去!我爹不给我改了姓名,我再也不回去!”
丁永一恪守着过年的老规矩。正月里,孩子犯了错,大多不会被大人责骂。那天国毓和招弟出门,找胡水那群调皮孩子打架。丁永一知道后,只是轻描淡写地告诫几句,没有给两个孩子任何惩罚。
招弟却委屈极了。她大哭着跑回苟家,找她爹改名换姓。
苟文先知道自己的姓氏读起来不雅,他小时候与女儿一样,也因为苟姓受了许多屈。苟姓始祖为春秋时齐国宗室陈完,其谥号为“敬”,后人以其谥号为姓氏。五代十国之时,敬姓人为避后晋高祖石敬瑭名讳,将“敬”字去掉一半,改为苟氏。从此之后,苟氏一族,常被一些外姓人拿苟姓人开玩笑,弄得苟家人尴尬异常。小孩子被叫“小狗”,老年人被叫“老狗”。苟记馅饼粥,常被人戏称“狗记”馅饼粥。有些食客爱开玩笑,故意不避讳姓氏地喊“苟掌柜”,苟文先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苟文先唉声叹气地告诉女儿,祖宗姓氏改不了。气得招弟回到丁家大哭一场,小小年纪说出狠话,一天不改一天不回苟家。
丁周氏温言哄道:“爱叫啥叫啥呗!离那些顽皮孩子远着点儿,遇上了咱也当没听见,不理就是!”
招弟听了又哭了,大声嚷道:“不行不行!被人笑是小狗,下海游泳被叫是‘狗刨’。我姐叫念弟,国毓是她弟,连国毓都成小狗了。”
小国毓却笑:“我倒不怕!叫我小狗,我也不会长出小尾巴来!”
“我也不怕,遇上一次打他们一次!”招弟狠狠地抹着泪,道:“姐胆子小,被人追着骂!连着你也一起骂了!”她又哭着求道:“我爹不肯改,奶奶帮我改了吧!我是你孙媳妇儿,连你孙儿都一起连着被人骂……娘、爷爷,你们就给我改了吧!我是咱丁家人,丁家改了也算……”
小招弟抱着丁周氏的脖子,哭得伤心极了。丁家一桌子人,却个个犯难。
小国毓啪地把筷子拍在桌子上,调皮地学着丁永一的声音和语气道:“大过年的,哭什么哭!小孩子家家的,一点规矩都没有!”
小招弟见了,也觉得有趣,哭中带笑地道:“改了我便不哭!”
“改个名字有什么大不了的!等着!”
小国毓学着爷爷的动作,用手捋着胡子说。他站起身来,手里似乎也在捻着葫芦,慢慢踱了出去。
“这又是要闹什么妖儿?”丁周氏也笑。
转眼之前,小国毓就回来了。他拎着字迹未干的“娣”字,给了念娣和招娣一人一张。
“姓是不能随便改的!”小国毓有模有样地学着丁永一的样子,还维妙维肖地咳了几下,“把弟改成娣,以后再有人骂念弟招弟,便不是你们了!孙媳妇儿,别哭了!下来,吃饭!”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招娣也破涕为笑。她看着“娣”字,感觉招娣这个名字,加了女字,似乎比招弟好听也好看。于是,也端起了碗。
见孙媳妇笑了,丁周氏乘势而上,继续哄道:“好好吃饭,多吃些。爷爷已经扎好了灯,一会儿奶奶糊了纸,等晚上占上蜡烛点亮,先给俺孙媳妇照耳朵。照过之后啊,一年都不生病!之后,你和国毓一人提一只灯笼,围着家里照一圈,各个角落都要照到!”
无论元宵还是汤圆,都是象征合家团圆美满。这是中国人正月十五元宵节,必备的小食儿。吃汤圆也意味着,在新的一年里合家幸福、团团圆圆。章禹莲在和糯米粉的时候,加了少许的绵白糖。煮熟之后,吃起来香甜软糯可口,回味无穷。
小国毓吃了满嘴香甜,咂着嘴道:“奶奶,以后每顿都吃汤圆好不好?”
“好好!一天三顿怕要腻了!喜欢吃,奶奶和你娘常做就是!”
丁廷执听了,指着七彩汤圆,即兴出对道:“国毓,一日三餐有色有香!”
他和章禹莲提起,过完年,打算带着儿子到仲家洼的私塾,和自己的学生一起教了。小国毓从小就不喜欢他爹咬文嚼字,也不喜欢之乎者也,尤其讨厌骈文。他听到之后立刻便不高兴了,连声说不去。
听到出对,小国毓想都不想,张口即回:“四书五经无趣无味!”
一日三餐有色有香
四书五经无趣无味
茂才爷立刻恼了,却又不敢当着丁永一的面发作。
丁周氏怕丁廷执犯了性子,大过节的丢出训斥的话,赶紧打着圆场招呼大家快吃。
(▲汤圆)
念娣一直不说话,只是微笑着,见所有人都拿起了筷,她才伸出手。丁周氏见她要吃大人的元宵,上前拖过了碗,将七彩汤圆换到她面前。章禹莲见碗里少了莲蓉馅料,又给念娣添了黄色汤圆。
念娣有些羞,低声谢了,在汤圆碗里的热气熏蒸之下,她眼里慢慢积蓄起泪。
饭后,念娣跟着学做面灯。玉米面碗形的金灯,小麦面粉的酒盅形银灯、荞麦面形似花瓶的铁灯……丁周氏将它们放在蒸笼里蒸熟,出锅冷却后将灯中倒入油,插上灯捻。章禹莲带着孩子们,用彩纸糊了各种灯,灯中放小蜡烛。
日落星出前,开始点灯。廊下挂着大红灯,院里两排五彩面灯,石桌、窗台等点缀着各种纸灯,纸灯外面贴上不同的彩色人物花鸟剪纸,蜡烛光一照,极富美感。
院子里五彩缤纷。天空出现绚烂的烟花。
台东镇商户凑钱放烟花,附近村子的人都来看。
国毓和招娣提着花灯,迫不及待地嚷着出门,要去杨家村河放灯。
提到河,丁永一冷丁想起招娣哭时提到游泳的话。突如其来的想法,把丁永一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丁永一觉得,此事必须得问问。嬉水是孩子们的天性,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天渐渐暖了,这两个小东西胆大妄为,千万别出事才好。即使是问,也得策略地问,否则很容易被这一双鬼精鬼灵的孩子瞒过去。丁永一觉得,应该先问问他们的小姐姐念娣。
念娣站在院子里,烛光照着剪纸,把她的脸映成暖橙色。念娣仰着头,眼睛亮晶晶的,带着迷醉的神情。听到招呼,她转过身来。见丁永一将一盏花灯递了过来,念娣有点儿意外,也有点儿惊喜。她带着受宠若惊的表情,缓缓伸出手接过花灯时,脸上是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
(▲花灯)
苟文先一直想要儿子,每每提及传宗接代,都称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孽。苟娘体弱,生产招娣之后,就一直卧病在床。念娣自记事起,就从来没被爹娘抱过。她在苟家,从来没有上桌吃过饭。苟文先一日三餐都在粥铺里对付,念娣给娘做好饭送到床边,自己就在黑黑黢黢的厨房里吃了。苟家过年,也是冷冷清清的。
丁家与苟家,完全不一样。丁家有书有琴,也有一种让她沉沦的力量。国毓的偎依,招娣的牵扯,姐长姐短地围绕着,让念娣觉得自己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章禹莲帮她在受伤的指甲上涂坚甲药,丁周氏把七彩汤圆的碗换到她面。这些细微的关心,都让念娣感动得想哭。
丁永一发现,念娣眼里又含着泪,便没有开口问。丁永一伸出手,向念娣笑了一下,拉着她一起出了院门。念娣一只小手提着花灯,另一只小手温顺地放在丁永一的掌心里。
念娣被爷爷领着,走在丁家人的最后面。她悄悄地看了爷爷一眼,发现他心事重重的样子。
丁永一觉得不用问了,一定是招娣说漏了嘴。既然被那些调皮孩子喊“狗刨”,就说明这俩孩子已经下过水了。若是杨家村河,或是海泊河,都还好。假如这俩孩子是去大海戏水,海里礁石暗沟密布,没有大人带着,可太危险了。如是去了前海沿儿的浴场,这事儿可不得了。那里禁中国人进入,而且都是些几乎赤身裸体的外国男女。
国毓和招娣这两个胆大包天的小家伙凑在一起,很使丁永一心惊肉跳。真不知道,以后会惹出什么事来。
待续……
029 八国联军侵华,逃难者抵达青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