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一日,叶绫再一次来到杜小姐的居处拜访。
而这次,她可是有备而来的,这位杜小姐日思夜想的那位情郎交给杜小姐的信,现在就被她保管在手上。只不过嘛……叶绫身为一个外人,读了这封信都差点被恶心吐了,和顾攸、甘兴一块把那不要脸的士人狠狠痛打了一顿。而杜小姐一腔深情,读到这份信岂不活活气得背过气去?倒也未必说得准!
叶绫固然可怜杜小姐,但也不能不觉得这杜小姐可恨,区区一个“情”字,就把自己弄得就快不人不鬼的,怎么值得呢?若是心慕良善,那还情有可原,偏偏慕的又是这么一个无情无义的小人,让叶绫光是想想就来气。
唉!事到如今,就算被狠狠伤透了心,不也只能怪这杜家小姐太过单纯顽固吗?又有何法呢?长痛不如短痛,杜小姐看完这封信,伤心欲绝估计是肯定的,但早些断了这份本就不该有的念头,对谁都是件好事。
叶绫下定决心,随即伸手摇响了门口的门铃。
不一会儿,侍女打开门,对叶绫说道:
“公主殿下,我家小姐请您进去。”
“哎?”
叶绫有些错愕,这一次居然这么顺利吗?不用再让她对诗了?她还担心这次杜小姐会格外敏感并将她拒之门外呢。既然如此顺利,那她便尽快完事吧。
叶绫在侍女带领下走进了屋子里。
回到那道帘子前,侍女向帘子禀报了一声。
“小姐,公主殿下到了。”
叶绫的目光注视着帘子,而帘子里头很快便传来了回复。
“你居然又来了。”
叶绫笑了笑,朝帘子一拱手道:
“叶绫欲带小姐脱出牢笼,又岂会半途而废?”
帘子里传来了笑声。
“哈哈哈哈哈……胡扯!”
对方的语气骤然变得激烈起来。
“我早就说过了!我忘了!我都忘了!我的心里根本就没有过他,从来就没有什么牢笼!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自己愿意待在这里,是我自己要出家、要卖身!与旁人没有关系,与旁人没有一点关系!我警告你,警告你们所有的人,不要再…不要再来烦我了!听懂了吗?你们听懂了吗?听懂了就从这里滚出去!再也别来烦我!”
帘内的人嘶吼着朝帘子外叫着,几乎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而叶绫一点也不为所动,她将怀中的信件缓缓拿出来,并对帘内的杜小姐说道:
“我这里有封信,是你的那位情郎托我交给你的……”
还不等叶绫说完,那道帘子便被“唰”地一下掀开,露出了帘子里头消瘦虚弱的身形。时隔许久,叶绫总算是见到杜家小姐的真容了,她名为杜清慧,此刻她脸色苍白,两边脸颊也出现了微微的凹陷,神情中带着些许的恍惚不定,但眼里却闪烁着极其明亮的光芒。单从骨相和五官比例上,一眼能看出杜清慧是少见的美女,可就算是再美的美女又怎么能经受起这样的摧残?曾经才貌无双、声名赫赫的杜清慧如今就像一朵行将凋谢的花朵。
杜清慧的激动反应既令叶绫惊讶,可同时也在她的意料之内,只见杜清慧急忙冲叶绫说道:
“把信给我!”
叶绫将信递给对方,一边说道:
“小姐您要有心理准备。”
但这句话,杜清慧显然是一点都没有听进去,拿起信便专心看了起来。旁边的叶绫心疼归心疼,却也饶有兴致地观察起杜清慧接下来的神色。
杜清慧起先还带着极其大的期待与激动,但当她仔细看了这封信后,里面的文字就像一桶冰冷的水似的浇在了她的热情之上。她似乎是不相信,不相信自己的双眼会给她给呈现出这样的字眼,她擦着眼睛,又重新看了几遍,可看到的结果却都是一模一样,锐利的锯子一遍又一遍在她的心头来回锯着。
当她读到一半,她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为苍白,宛若一张崭新的白纸一般,白到极致但不透一点光,只剩沉沉的死气。她继续读下去,浑身都颤抖个没完,仿佛一株在狂风中摇曳的芦苇,很快便要在狂风中催折。如果说绝望是蜘蛛织下的网,但这层网,显然将杜清慧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肤都给紧紧裹住,让她连呼吸都行将终止。
一旁的侍女看到小姐露出如此的表情,自己也跟着紧张了起来,她不由地将目光转移到了促成这一切的叶绫身上,见叶绫蹙着眉头,但神色十分微妙,仿佛有那么一些幸灾乐祸的意味在?
事实上也不错,杜清慧的模样如何不让人心疼呢?但叶绫更清楚,这都是对方自找的,是对方自己以所谓的爱情编织了一个牢笼,然后将自己关进去摧残折磨着自己,如今走到这步田地,说句咎由自取一点也不为过。
当杜清慧艰难地读完这封信,她连气息都变得极为紊乱,她颤抖的手紧紧捏住这份信,将最后残存的一丝希冀投放到了叶绫身上,喊道:
“不!这不可能是他写的!”
“是不是他的字迹,小姐自己还不清楚吗?”
叶绫冷冰冰的话语将杜清慧最后一点幻想都击破了,她像是一个魂魄被抽走的玩偶,呆呆地愣在了原地。冰霜一般的沉默持续了好一阵,才被杜清慧凄然的笑声撕碎。
“哈哈哈哈……”
她笑着、笑着,泪水也迅速浸透了她的整张面庞。她的笑,是施加给自己的无限讥讽,讥讽自己为何如此愚蠢,讥讽自己为何幼稚,曾满怀期待的一切,到头只是血淋淋的残酷堆积在了她的心头。而她,摧残、糟践了自己那么久,为的又是什么?就为了,将自己心头最为柔软之处展露出来,再让别人狠狠地一刀刺入吗?还真是自作自受呢……
她笑着、笑着,一口鲜血从她的口中喷出,下一秒她的意识就只剩一片漆黑,旋即倒了下去。
“小姐!”
这是杜清慧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声叫喊。
……
……
我一直都纠结着一个问题,明明我有着不俗的才华、有着超凡的容貌,可为什么就是得不到其它人衷心的祝愿呢?
我以为我能靠着文采打动周围的人,可得到的却几乎都是周围人的嘲弄与轻慢。
“一介女子哪里来的文采?”
“哈哈哈哈……不过是个女人罢了,诗词歌赋还是省省,能把《女诫》读通久不错了。”
“哼哼!以为我杜家是没人了吗?需要靠一介女子支撑门面?”
当我表露自己的志向后,这样的嘲弄就无时无刻不回荡在我的耳畔,令我痛苦不堪。
我不满、我不解,我所能做的就是用我的才华向世人证明,杜家的女子一样不比男子差。为了这个目标,我与不少才子比拼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没有一次不是我获得了成功,可我仍然得不到我想要的赞誉。
我感到无比困惑的,同样的事情,男子做出来,就是理所应当、就是顺理成章,而女子做出来后,人们却都会说这是侥幸、这是走运……为什么只有男子的努力是努力,男子的勤奋才叫作勤奋?我所有的努力、所有的付出,就只能被一句轻描淡写的“幸运”掩盖?就没有人能够正视一下我吗?哪怕一眼都好,我不是已经证明过了,我的才华不比男子们差吗?承认我的优秀与我的努力,为什么就那么困难?
我一路努力、一路追求,可我发现我离我想要的东西没有接近,反而越来越遥远了,就仿佛我和我所追求的事物之间存在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我的娘亲和父亲,他们的确能成为我的慰藉,他们是那样的温柔、那样的慈祥,就像一个永远不会为我熄灭灯火的温馨港湾。他们祝福我,他们尊重我,他们接纳我……我还有什么不满足呢?回避我也痛苦,包容我也痛苦,那我到底还想怎样?我只是……更希望他们可以理解我。
其实我知道,我的父亲、母亲,终究没有认同这样一个执着于文学道路的我,他们期望我走的是一条别的道路。但即便我没有按他们所想的做,他们还是会包容我。他们会照顾我的女子身份,照顾我受到他人嘲弄后低落的情绪,照顾我因为性别所受的种种挫折。但我真的很不喜欢这样的照顾,他们对我的照顾,仍然是建立在:我是一个女子,所以我比男子更加脆弱,所以对我就应该如何如何。我不想要这种施舍般的怜悯,我只想你们都可以好好地、好好地注视着我。
我所真正缺乏的其实是安全感。我最初认同着这个刻苦努力、热衷文学的自己,但这样的自己,一直以来都在他人的冷嘲热讽和不理解下生存着,十几年来一直如此。于是,就连我自己也开始质疑并排斥起了这样的自己,在这个世上找不到一点归属感。甚至连我自己都开始认为,这样的自己,真的值得娘亲和父亲一直的包容吗?不!不!这都…都不是我想要的。我真的、真的一直以来都很矫情,也一直、一直以来都很自私。
直到…直到我遇见了那个男子,他与其它男子不同,他没有将我当成过女性从而否定我或者施以我从不需要的怜悯,他全心全意地肯定了我的文采,赞扬并认可了我的努力。尽管他身份卑微,可他的这份认可与鼓励,还是无可避免地打动了我,让我首次在心头产生了别样的情愫。
一个念头在我的心头蔓延着:我要得到他,我要让他可以一直留在我的身边,我宁可不惜一切代价,只愿他能一直陪着我,即便代价是我们要以共赴黄泉为代价。我什么…什么都可以做到,我一定要得到他!如果他不能被我得到,那我就…宁可毁掉他的一切!
我曾向他大胆示爱,表示我愿意嫁给他,与他长相厮守,但他却表现得很为难,似乎是不愿意答应我一般。
我很忧虑、也很冲动,于是我向家人表达了我的想法,我的父母固然不愿意我和身份低微的他在一起,但在我的坚持下,他们还是答应了我,并尽他们的力量为那名男子提供扶持。
而男子也如我所料般的接受了我家的扶持,我们的关系也同我期待的那般更加亲密。我坚信,是我所做的付出打动了他,他感念于我的执着,一定愿意和我在一起,我愿望很快就可以实现。
可每当我提出要订立婚约时,他总会以各种理由推脱掉,我想着,或许他是立志于实现的功业,暂时顾不上婚姻之事也确实情有可原。一开始我确实没有顾及太多,可当我知道他在青楼之中另有情人,并与这名情人认识很久时,我感到自己的整个世界都仿佛崩塌了一般。
我想不明白,到底是我哪里做的不好?他非但不爱我,甚至还以如此残酷的谎言欺骗我,为什么?为什么?我为什么就是得不到他的爱呢?我好不容易才遇到了一个给予我慰藉、拨动我心弦的人,我原来以为他与别人是不一样的,他会欣赏我、爱我,可结果却是,他与大多数人别无二致,并不爱我,甚至于利用我。
我伤心欲绝,泪流满面地找到他,并向他发出质问,质问他为什么不肯爱我?我做了如此之多后,为什么还是不能得到他的真心?到底要我怎么样,他才肯像我爱他一样爱着我?我求他告诉我,只要他告诉我,不管多么艰难的事情,为了他,我都愿意去做。
而他却一脸为难地告诉我,他不爱我,不是我做的不够好,爱一个人,不爱一个人,都是天注定的,是上天让他爱那个青楼女子而不爱我,强求并没有意义。我气愤至极,我认为都怪那个青楼女子!都是那个青楼女子的错!是她抢走了我所爱慕之人的真心,只要我能把她从这个世界上抹除,不就再也不用担心了吗?
决心在我心中下定,我带着下人闯入那栋青楼,给那名青楼女子灌下毒药杀死了她,将她弃尸大街。我以为这样就大功告成了,他一定会回到我的身边来,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可我又错了,当我看到他抱着那名女子的尸骸痛哭流涕之际,我感到似乎有一把刀子正当我的心窝里捣着。
我将自己困在家里,什么人也不想见,什么话也不想听,但那些关于我的流言蜚语还是传入了我的耳中,指责我是善妒的毒妇,并借此将我曾经展现过的文采也一并否定无疑。这样的结果虽让我心痛,但并不超出我意料,只要我可以得到他一个人的心,就算世人都咒骂我又有何妨呢?
我试着去找他,可得到的却是一句从此再不相见。我崩溃,我大哭,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我就是得不到我想要的认同与想要的爱呢?我做错了什么?我只不过是想要我爱的人可以一直留在我的身旁,从此不离不弃。
我埋怨他,也埋怨我,但更多的,依旧是对我自己的埋怨。他不应该这样对我,可我又该如何让他感知到呢?我想到的方法是糟践自己,我要让他看到我为了他,可以对自己多么多么残酷,我只想得到他的惭愧、听到他的抱歉,然后他回到我的身旁来。
为此,我可以离家出走,来到长凝郊外修道,过着无比简素的日子,每天都只吃蔬菜充饥。我还可以在我的居处大竖艳旗、招揽嫖客,让世人骂我是荡妇、淫妇,对我唾弃不已。我如此糟践自己,就是希望他可以愧疚,并能回心转意,请求我原谅他,那么一切就都能回到正轨上,我也就有了好好生活的全部希望。
但我等了那么久、牺牲了这么多,等来的却是一封如此残酷如此冰冷的书信。他非但没有在乎我的任何付出,甚至将我、将我的全部用心在这封信里贬得一文不值,污蔑我对自己的糟践都不过是让自己安心、逃避自己的罪过,以及博取他人同情的计策,甚至还义正严词地要彻底和我断绝一切关系,声称遇见了我,是他此生最大的不幸……
这一刻,我感到了万念俱灰,我感到了命运之神向我投来的无限嘲弄。我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个可悲可叹可怜可笑的笑话,我的一腔深情,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我的苦苦追寻,亦不过是我的自以为是,我到底都做了什么,又都…为了什么?这世界上,还能找到比我更为可笑的人存在吗?没有了吧?一定没有了吧?我这样毫不怜惜地摧残着自己,原来都只是苟且地感动自己啊!我都做了什么啊?为什么我会沦落到这样的境地?我真是蠢啊!我真是蠢啊!我简直都…不可救药啊!
哈哈哈哈哈哈……我笑了,我放声地笑了,这世界上真的还能找到比这更好笑的笑话吗?我怎么能不笑呢?我也让我的愚蠢给逗笑了!这真的是太好笑了不是吗?太滑稽了不是吗?戏台上的小丑都没有我好笑不是吗?
我杜清慧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罢了,又有什么颜面继续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呢?毁灭吧!全部都毁灭吧!像我这样愚不可及的蠢材,自以为是的蠢女人,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就让我…就让我永远永远地消失掉好了,所有的人都厌弃我、所有的人都嫌恶我,我不配承受别人的温柔,亦不配承受别人的包容、干脆让我带着人们无尽的唾弃、鄙夷、厌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掉,这是最皆大欢喜的结局了,不是吗?
不会有比这更好的结果了。
不会有比这更好的结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