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绫所要寻觅之处,乃是长凝郊外的一座偏僻道观,杜家女儿正是在此出家。
叶绫并不费多少功夫,便在郊外寻觅到了这样一座道观,道观的周围环境幽美,依山傍湖,诚然是隐居的绝佳之所,但如果是一个弱女子待着这样的荒郊野外,会不会有些太危险了呢?
叶绫一边朝道观走去,一边这样思索着,正当她刚刚升起这样的疑惑时,她便被人给拦截了下来。
“呔!你是什么人?胆敢闯入此处?”
一名卫兵模样的人手执武器,拦住了叶绫,那双眼睛里满是敌意。不光是这一名卫兵,还有三名卫兵不知道从哪里冲了出来,将叶绫给团团包围。
为首的卫兵朝叶绫大吼一声道:
“快滚!离开这里!”
当看到卫兵时,叶绫算是想明白了。这杜家女儿是跑出了家里,可家里人对她的挂怀的确一刻也没有停过,而是派出卫兵防止别人接近她。只不过……这不就显得杜家女儿如同被囚禁的犯人吗?任何外人都不许见,换作自己是她,一样能和家人赌气到天荒地老。
叶绫向为首的卫兵拱手道:
“在下是凝王的嫡女,杜家家主的侄女。我经过我舅之准允,前来拜访杜小姐。”
公主殿下?而且是家主的侄女?卫兵连忙收起武器,向叶绫赔礼道:
“属下无礼!冲撞了公主殿下!”
说罢,卫兵不顾身上穿戴的甲胄,就要向叶绫叩拜,被叶绫急忙拦了下来,安抚道:
“介胄之士不拜!壮士何故多礼?诸君恪尽职守,不负家主所托,其心可彰,叶绫愿向杜家主禀明几位之忠贞。”
几位卫兵面面相觑,接着无不大喜过望地看着叶绫,向叶绫打躬不迭,道:
“多谢公主殿下!多谢公主殿下!”
叶绫微笑着摇了摇头,示意几位卫兵可以回到岗位上,她准备继续向道观前去,但其中一名卫兵却面带忧色地向叶绫嘱咐道:
“公主殿下,小人必须提醒您,小姐她现在喜怒无常、性情极为冲动,小人怕公主殿下您造访小姐,很可能会…会遭到小姐的辱骂。还请…还请公主殿下您能不要和小姐计较。”
叶绫含笑着点了点头。
“放心吧!我会妥善处理好的。”
“是,属…属下告退了。”
卫兵退了下去,但眼里还带着显而易见的忧虑。
而叶绫再度看向道观的眼里,则多了一抹深思熟虑。这位杜小姐对家人的抵触还真不是一般的大啊!但站在双方各自的立场上,双方似乎都有着自己的道理。可怜杜家人一门心思要关心女儿、把女儿拉回自己身边,但似乎并未能做到切中女儿的心意,于是适得其反,恶性循环,更让杜小姐和家人的关系变得紧张。
而能不能将这个纠缠已久的心结打开,多半就要看叶绫自身了。
她带着果决与坚定,朝道观的方向走去。
杜家小姐的住处虽被称为道观,但走近查看,这分明就是一处小茅屋,茅屋被一圈简陋栅栏包围,几只鸡在院子里踱着步。地面很干净,没有动物粪便,花圃中的花虽然十分瘦小,但能看出被人精心照顾的痕迹。除此之外,便只剩完完全全的静谧,与周围的水鸟啼鸣、丛林茂密与河水湍流融为一体,化作了自然的风光。
这地方真的住人了吗?注视着眼前的静谧,叶绫不禁在心底升出一丝疑问。
来到门口,叶绫摇了摇门铃,等待屋内人的反应。她只轻轻摇了两下,便在门口静静地站立等候。见久久没有人应答,叶绫准备朝屋子里喊话。
她刚要开口,门便被打开,一名侍女走了出来,对叶绫说道:
“公子您请回吧!我们家小姐有言,今日拒不见人。她还让奴婢转告,让家主不要…不要再来打扰她。”
叶绫朝侍女一拱手,随即对侍女说道:
“小姐她误会了,在下是凝王之女,并非受杜家主所托,在下久慕小姐大名,专程前来拜访,还请你能向杜小姐说明。”
那侍女得知眼前这个俊俏公子其实是名女子,而且还是凝国公主殿下,不由地在原地愣了片刻。她旋即反应过来,点头称是,返回屋内,向杜小姐汇报。
叶绫继续在门口等候着,不一会儿,侍女带着一张纸走了出来,递给叶绫。
叶绫疑惑着,接过纸张查看,纸张上写着一行娟秀的文字,字迹简洁不失凝重,华丽亦不失典雅,一见便知是极好的字。但更吸引叶绫注意的,还是纸张的内容,只见纸张上清晰地写着:
平岸小桥千嶂抱,柔蓝一水萦花草。茅屋一间窗窈窕。尘不到,时时自有春风扫。
午枕觉来闻语鸟,欹眠似听朝鸡早。忽忆故人今总老。贪梦好,茫然忘了尘间道。
叶绫对诗词之道并不甚通晓,也从来没有潜心研究过,但她还是只凭一眼,就品味出来这词的确是好词啊!山水美、居处美,意境一样美。读来难以不为词中幽居之怡然乐趣所深深触动,杜家小姐之才名果然名不虚传,只不过……叶绫大概能猜测出来,即便这词将避世幽居写得分外优美、分外清闲、分外恬淡,以至于到了令人神往的地步,但书写它的人,真的便一门心思地沉浸在了幽居当中吗?叶绫还真不认为这杜家小姐的心境豁达到了这样的地步,她只不过是以隐居为幌子,掩盖心中之苦情哀思罢了。
叶绫的心中已然有所成算,她看向侍女道:
“你们家小姐还交代了别的吗?”
侍女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将一张白纸、一支毛笔递到叶绫手中,而自己则在手里捧着砚台侍立在一旁。见这副架势,叶绫心中明白,杜家小姐的意思,是让自己也让以诗词的形式回复对方,
她不得不踌躇了许久,她对文学相关的东西既不感兴趣也没钻研过。而像诗歌辞赋之类的东西,她活了快十五年,更是一篇都没有写过,顶多跟着教书先生吟诵过几句。她能够信手拈来的,只有策论这方面,要她以诗词唱和,还真是不免令她蹙眉头。
就在这时,侍女还向叶绫说道:
“小姐还吩咐了,要是您嫌麻烦,可以快些离去。”
叶绫冷冷“哼”了一声,让她知难而退吗?怎么可能?她的确不擅长写诗词之物,但她更不擅长写的,是“放弃”这二字。她既决心要把杜家小姐从这屋子里带出来,让对方追随自己、为自己所用,那自己又怎么忍心在此处铩羽而归?叶绫笃定了主意,今天,她必须要有所收获。
叶绫开始专心思考,要如何写就这篇答复杜家小姐的文章。
杜家小姐不是表面上赞幽居、赞归隐,甚至还说自己“忘了尘间道”吗?那自己就要将这层伪装彻底拆除,并且直接击中对方的要害之所在。那么,对方之要害所在在何处呢?结合顾攸向她分析过的,左右脱离不开一个“情”字,既然如此,那叶绫心中便也有了这篇答复的思路。
她开始动笔在纸上挥毫起来。只见叶绫在纸上写道:
说盟说誓,说情说意,动便春愁满纸。多应念得脱空经,是那个、先生教底。
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一味供他憔悴。相思已是不曾闲,又那得、工夫咒你。
叶绫写就后先自己看了看,这词语言自然比不上杜小姐那般清婉动人,但只要意思可以表达到位,她倒也还算满意。
这词的上阙写的是这位杜小姐的情郎,“说盟说誓,说情说意,动便春愁满纸”,指的便是他花言巧语,到最后尽是“脱空经”,也就是欺骗人的话语,将他蒙蔽欺骗杜小姐的过程给大致勾勒了出来。
而这下阙描写的就是杜小姐了,思念这个蒙骗她的情郎,弄得她是“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一味供他憔悴”,深刻地展现了杜小姐之苦情哀思,将一副为情所困的模样刻画得是淋漓尽致,以至于连“咒你”的功夫都没有了。
上下阙一结合,其意思便是杜小姐的情郎欺骗了她,而她却痴傻地对对方念念不忘,一突出那情郎之虚伪薄情,二突出了杜小姐的天真幼稚。但全词又采取了较为诙谐的言语进行呈现,讽刺的意味诚然十分明显,但还谈不上辛辣的斥责,也算给叶绫自己留一分余地,免得杜小姐一恼怒,直接赶自己走了。
整首词最大的瑕疵其实就只有一处,即叶绫对杜小姐和那位士人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并不清楚,所以她也不知道真相到底是士人无耻蒙蔽了杜小姐还是杜小姐真如另外一个传言中的那般强迫这士人,这里她采取的事实依据便是前者,可倘若真实的事实是后者,不就弄巧成拙了吗?倒也无妨,留下些错漏,没准杜小姐急于维护会直接召见自己,总比直接对自己避而不见好得多。
叶绫将纸张交给侍女,侍女带着叶绫写的答复又走进了屋子里,好一阵都没有出来。
叶绫继续等待着,见侍女终于走了出来,并对她说道:
“公主殿下,我们家小姐唤您进去。”
“好!”
叶绫一点头,随即大步走入屋子之中,一到屋子里,叶绫便嗅到一股十分明显的草药味,难道是在熬药吗?叶绫没有想那么多,在侍女引领下进入屋子里面。走到一道帘子前,帘子里依稀看得见一个坐着的人影,想必这便是杜家小姐无疑了。
侍女朝帘子的方向说道:
“小姐,公主到了。”
叶绫也朝帘子的方向微微一拱手,说道:
“在下叶绫,拜见小姐。”
她刚一说完,便听帘子传来一道厉声的质问。
“我问你!你写的词,到底是什么意思?”
“哦?”
叶绫冷笑一声,同时头脑飞速运转着。她的心头很快便有了成算,朝帘子里行礼道:
“杜小姐才高八斗,对在下的词,岂不是一目了然吗?杜小姐一腔深情,都交由了负心人,而那负心人至今还逍遥自在,杜小姐自己却反将自己置于囚笼之中,不断摧残自己,这难道不是一件尤为可笑之事?”
“住口!你又懂些什么?你又懂些什么?”
杜小姐似是失控了一般朝帘子外的叶绫大声吼着,而叶绫面不改色,待杜小姐发泄完后,她淡淡地询问道:
“既非叶绫所说,那什么才是小姐心中所想?”
“我早就放下了!我的心中,再没有那个人一丝一毫的踪影,更与他没有任何的关系!不准你再在我面前胡言乱语,听明白了吗?”
叶绫只听出来这次杜小姐的语气依旧刺耳得要命,至于什么“早就放下”之说,叶绫还真是一点也看不出来。这次她也变换了颜色,朝帘子里质问道:
“既然放下,那小姐糟践自己,又是糟践给谁看呢?不就是在以糟践自己的方式,渴盼心上之人会感到愧疚、会回心转意吗?难道不是?”
叶绫冷冷地笑着,朝帘子处紧紧地盯着。而帘子里的杜小姐仿佛让一道闪电击中般哑然失声了许久,她沉默了好一阵,终于再一次爆发,对帘外大声喊道:
“滚出去!快滚出去!”
杜小姐一发话,那侍女便走到叶绫身前对叶绫说道:
“小姐发话了,请公主殿下您快离开吧!”
叶绫没有动作,一双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帘子。依照杜家小姐的反应判断,自己的猜想多半是正确了,否则对方又为何如此之激切?但她难道真的就要这样退却吗?叶绫再一次朝帘子里喊道:
“杜小姐,你的家人,你的母亲,你的父亲,才是一直关心你的人。可你却不顾真正爱你的人,并让他们伤透了心,对丝毫不爱你的人怀揣不切实际的幻想,乃至自毁前程。叶绫与小姐同为女子,诚为小姐不取也!”
“快滚出去!”
杜小姐声音颤抖地大吼出声。
而侍女也着急了,眼里淌着泪水,对叶绫急切地请求道:
“求求公主您快离开吧!我家小姐已经动气了,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叶绫瞥向了帘子一眼,无声叹了一口气。这时杜家小姐已经是气上心头,自己再费口舌,多半也起不到作用,不妨就让对方权且冷静,自己他日再来拜访。
叶绫朝帘子里施了一礼,道:
“叶绫告退了。”
说罢,叶绫转身离开了屋子。
在侍女伴随下,叶绫走到了门口。叶绫转身对侍女一拱手,说道:
“这位姑娘,我想你应该很关心你家小姐,期望她不再像现在摧残着自己的身体,所以,我能请你将小姐她的详细情况告诉我吗?”
侍女的眼中闪烁着亮光,但不一会儿便被踌躇所掩盖。见侍女迟疑不定,叶绫语气变得焦急,继续说道:
“如果你家小姐继续这样下去,你以为她还能撑得了几时?”
侍女终于被打动了,两行清泪骤然落下,并对叶绫开口说道:
“公主殿下,求求您救救小姐吧!您的判断很正确,小姐她哪里是放下了?她一直都对那个辜负她的士人念念不忘,所作所为,就是盼着打动那名士人,让他能对小姐回心转意。小姐是痴情之人,怎么劝都劝不住,如果公主有办法,请一定要帮帮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