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宣的一切,就仿佛一场风暴,将一切席卷,却没办法逃离,待的越久,就离那充斥着疯狂的暴风之眼越发接近。从那咆哮的中心,释放出的力量是惊人无比的,会将人截成两半,甚至撕得粉碎。萧茂越是想要逃离,狂风便会更加猖獗、傲慢,并将他牢牢吸住,退无可退之下,萧茂知道,首先要仰仗的就是手中的利剑,其次,便是祈祷时间将会和自己并肩作战。投身于这场望不见胜算的搏斗,还是作一株匍匐的稻草,萧茂心中已有答案。
中宣的盛大、中宣的威严、中宣的冷酷、中宣的残忍、中宣的阴险……这座龙兴之城的张张面貌,萧茂已然领教了个遍,宣人的各色手段,他也体会了个遍。倘若问他有什么感想,他或许会觉得,中宣固然是一座伟大的城池,但自己于中宣而言,是囚徒,中宣于自己而言,是围城。他手无寸铁,可他却在进行着一场艰苦卓绝的守卫战,他孑然一身,可他的一念之差可以决定国运的走向。
中宣是一座坚城,萧茂自己同样是一座坚城,但他这座城池的城墙是他的意志。宣国人正在不惜一切,努力尝试攻破这座城池,就像他们曾经在踏北攻城略地那般,现在他们的步伐来到了最后一步。萧茂这座城,是挡在宣国人身前将整个踏北收入囊中最后的阻碍。宣国人不会放弃,萧茂也不会放弃,他是大昭帝国孤悬茫茫北方的最后一道阵地,寸土必争,是萧茂不会动摇的底线。他很清楚,再强大的意志,也终将随着肉体的消亡而烟消云散,自己也不会例外,可若是对黎明的降临心存疑虑,从而放弃坚持到底的信念,那么这个世界也就不会有奇迹一说了。
他坚守孤城,但他相信他的国家会为他献上支援。他向死而生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还有无数生长在踏北的大昭黎民。抱着慷慨就义的信念,萧茂与宣国人再一次坐到了谈判桌前。
再次进行谈判前,荆翼就和萧茂约定过,将会竭尽所能保证萧茂不遭宣国人毒手,可萧茂仅仅是笑了笑。
“这里到底是宣国人的地盘,他们要下黑手,我们毫无办法!我已提前留下遗嘱,假如萧茂不幸丧命,由你全权负责谈判事宜,洪辽的那些人,我信不过……等到陛下诏书派来的那天,就是我们脱困的那天。”
看着一副视死如归模样的萧茂,荆翼默然良久,一时不知作何言语,他面前这名昭人的勇气与忠贞已经深深触动了他,即便他们为不同的国家效力。好一会,荆翼才对萧茂说道:
“请你放心吧!如果宣国人真的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话,那最终他们什么都没办法得到,除了千夫所指、万民唾骂。萧先生,这份至高无上的荣誉,还请你活着承受它!”
“哈哈哈……”
萧茂释然地轻轻一笑,紧紧握住荆翼的手,道:
“那说好了,此番劫难,你我生死相随。”
“……好!生死…相随!”
这是多么的奇妙!两个不同国家的人,却为了相同的目的结为了患难至交。这超越了简单的利益,它足以证明勇气和勇气总是可以相互吸引,勇敢之人永远不会在黑暗中踽踽独行,也许就在看不见的地方,还有其它具有可贵勇气的人进行着同样的旅程,他们不遇见则已,一遇见,便将化作不同乐器间的交汇,共同演奏出史诗般的动人乐曲,于浩瀚史书中留下永不磨灭的印记。这在人类悠久的历史中,早已是一件见怪不怪的事情。
上一次和谈,许银穿的是黑色的冕服,也即最正式的礼服,黑色代表天,象征君王的权威。腰间携带佩玉,象征君子之德。这一次许银换上的弁服,这是次正式场合所穿之服,腰间悬挂着的,也从玉佩换成了宝剑,威逼之意昭然。
和谈的场地也有了不小的变化,这一次谈判场四周,顶盔掼甲、森严侍立的卫士明显增多,各自手中持的都是锋芒在外的长枪、长戈,令会场的氛围肃杀了不少。
萧茂故作轻松地向许银问道:
“唇枪舌剑之地,何必安排如此多的真刀真枪?”
对笑脸相迎的萧茂,许银却没有展现出半分好意,语气冰冷地答复道:
“近来已有刺客突袭的先例,自当谨慎再三,贵使难道害怕吗?”
“哈哈哈……宣王厚意,萧某感谢尚且不及,又怎会害怕呢?”
简单的客套过后,谈判正式开始,这一次,依旧是由萧茂一人对抗宣国群英,荆翼在会场外持械守候。萧茂可以明显察觉出,如果说上一次谈判开始时,众人都带着一些虚情假意般的好意,而这一次,几乎每个人都将敌意刻在脸上。
这回由许银率先起头,他一脸严肃地开口道:
“寡人知道,昭、宣之间的谈判正遭遇着坎坷、阻碍,使我们无法难以达成一致,宣国虽试图尽力进行缓和,但距离真正的协同,仍然尚有许多距离。依我看,上一次的会议里,我们彼此间毫无意义的争执太多了,大国之交,仍然是需以利为先,否则又何以服众?寡人也就把话挑明了说吧!大昭想要和平,可以,交出终平四城,这是我方不可缺少的条件。终平四城没有交到我们大宣之手,昭宣之间的和平好比没有栋梁的房屋,宣国人民断断无法接受这一结果。昭人如果愿意交割终平四城,我们宣国不吝于交出些银两作为弥补,这个数量甚至可以贵方定,我们只要终平四城。
而如果贵方坚决不愿意交出终平四城的话……就只能劳烦我们宣国的部队,南下去取了!呵!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毫无凭借的和平,在这天底下是不存在的,如果让凝国人在易关未得手情况下和燕国人签和平协议,不一样是荒谬绝伦吗?寡人承认,寡人的军队不久前在终平城下吃了大亏,坏了寡人的大事。可寡人兵精粮足,足以往终平发起第二波、第三波、甚至更多次的攻势,而贵方可以往终平四城倾斜的力量,又还剩下多少呢?寡人记得不错的话,整场踏北战役,都是踏北边军在奋战,不见一支从踏南而来的人马。
承认吧!大昭朝廷危如累卵,你们不可能往终平四城投入再多的力量了!将终平四城交给我方,是对贵方最好的选择,继续引发战争,对贵方没有任何好处。寡人敢笃定,你们背后的朝廷,只怕已经有不少人盼着见到割让终平了吧?不然你们何以派出使节,和被你们打为叛贼的我们谈判?贵使在今天固执己见,损坏的不仅是两国的未来,还有您个人的前途。您真的认为,有必要为了区区的四座城池而贻害无穷?望您……好好考虑。”
说罢,许银命人将拟好的协议递到萧茂面前,将用来画押的工具也摆在萧茂一旁,就等萧茂检查完后,在协议上盖章、签字。萧茂并没有急着回击许银,而是低头看向了这份协议,这份协议详细记载了大昭将终平四城割让给宣国,宣国承诺与大昭实现和解。萧茂之所以没有回应,在于他已经有所动摇。
他想起了正明皇帝临行之际对自己的嘱托,想到了自己出发之际最初始的目的。在那之后,安仕黎的一番肺腑之言固然令他改变了打算,可这都是建立在为大昭好的基础上。
如果按照许银所说的,他对守护终平四城的执着导致了昭宣战争的加剧,使踏北成为大昭朝难以弥合的流血伤口,为国家增添更多的负担,那这就与他的初心背道而驰了。想想看,许银说的没有太大问题,宣军可以往终平四城发动一波又一波入侵,可大昭还有多少元气足够消耗在这里呢?
萧茂最清楚不过了,虎视眈眈的凝国人和南边新增的野心勃勃的景国人就不说了,东南有海寇肆虐,西北又有弋戎人暴乱,这两条可都是肘腋之患,但大昭到现在都没有办法彻底解决。再将王朝本就不多的精力耗费在踏北,真的可以称之为明智之举吗?造成恶劣后果的话,岂不是自己兜兜转转一大圈,到头来仍然是国家的罪人?
为了终平四城而连累整个大昭,还是为了大昭舍弃掉终平四城?萧茂正在迟疑着。
是啊!就算今天自己靠着力争,守住了大昭的国土,可终平四城最终还是抵挡不住,沦陷在了宣国人的铁蹄之下,那今天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这难道不是一个荒诞至极的玩笑吗?
看着曾经那个意气风发、无所畏惧的萧茂也露出这般畏难焦虑的神情,许银等人无不绽放出笑容。看来他们这是要得逞了,上次会议结束后他们就进行过商讨,单从辩驳的角度想要战胜萧茂十分困难,但将血淋淋的国家现状与刻不容缓的重大利益抛到萧茂面前,萧茂纵是巧舌如簧,还能不顾自家形势吗?他们满心欢喜地等待着萧茂在协议上签字,大宣国新的里程碑就要达成了。
如果说这些人里谁感到了黯然的话,那就是曹承隐了,他在为石建之可惜,背后是这样一个国家,即便石建之再有才干,又能扭转什么呢?大昭朝廷甚至不能为踏北血战到底。如果石建之听从了他的建议加入他的阵营该有多好,为一个亡灵还有一个行将就木的王朝赔上自己的一切,不值啊!还是不值啊!
正当宣国众人都以为尘埃落定之际,萧茂将协议递了回来,正气凛然地答复道:
“很抱歉,这个字,我不能签!”
萧茂想了许久,最终促使他下定决心的,是那个与他只有一面之缘的安仕黎。那个安仕黎愿意为了保卫踏北抛下性命前来行刺自己,还以发自肺腑的言辞向他为踏北军民争取机会。安仕黎的这份不屈不挠,何尝不是踏北军民那坚持不懈、誓死保家守土之志的淋漓体现?如果踏北还有安仕黎这样忠勇怀义之人存在,这不正说明踏北军民可以一用、可堪一战吗?那自己何故再去担忧终平四城不能抵御住宣国铁骑的侵扰呢?
萧茂坚信,人民的意志,终将给予大昭一个满意的答案,同时还会证明,在今天,萧茂寸土不让的执着不是没有价值的,他让燃烧在踏北平原的那点星星之火能够延续下去,让这点火焰不至于被那来自北方的凛凛寒风所吞没。也许有朝一日,这点星火还会变成燎原大火,将这笼罩踏北已久的彻骨严寒与浓厚迷雾彻底驱散,温暖的光芒,将会重新回到心存希望之人通红的双手之中,愈合他们沉积数十年之久的伤痛……
这个字,萧茂说什么也不能签。
“你说什么?”许银以半吼的语气拍案而起,恶狠狠地注视着萧茂,“昭使!你可看清楚了!你这是在挑起战争!是在葬送你国家的前途,断送无数人的生命!你一个人承担得起吗?告诉我!你到底作何想法?”
宣国人们紧紧盯着萧茂,就像一群要扑上来撕咬他的恶狼。
面对许银的逼问,萧茂反倒是释然了,他已经结束了思想的斗争,现在是该全神贯注应对现实的威胁。倘若面对的是正常的外交谈判,像许银这般威逼,萧茂完全可以甩袖而走,可惜萧茂的处境很是尴尬,因为如果按照正明皇帝嘱咐给他的那般,将终平四城作为换取和平的条件,那么谈判早就完成了,可萧茂一直做的就是抗旨行事。只有等到正明皇帝相关的旨意传达,他才算彻底解脱。
如果说还有另外一种解脱方式,那就是被宣国人谋害了,萧茂做好了准备。
“宣王殿下。”萧茂正视许银道:“我方坚守踏北的一草一木,正是为了回应踏北子民的心声。我踏北军民皆愿意与家乡共死,为保家卫国献出全力,流至最后一滴血。如果连踏北子民都无心守护踏北,甘愿家园失陷,那萧茂无话可说,早早便将割地的协议订立完毕,但事实不是如此,踏北人还在坚守。萧某在终平之时,有一名年轻人冒着身死前来刺杀萧某,也要阻止萧某为使节向贵国割地求和,他的勇气深深触动了萧某,这是来自踏北人民的呼唤,萧某必须回应这份呼唤,在这里与贵国签订割地的协议,让踏北从此不复为大昭所有,让踏北人失去故乡,这是对踏北子民的背叛,萧某不能做这样的事。如您所说,宣军可以往终平四城发动一波又一波的攻势,而我大昭可供支援踏北的力量微乎其微,但众志成城、顽强不屈的踏北军民终会证明,你们出兵侵占踏北的野心将会化为泡影,踏北军民不会任由你们得逞,你们进军一次,同仇敌忾的踏北边军便会将你们击退一次!这正是今日萧某寸土不让的底气所在!”
“你——!”
这个“你”字,许银念了好一会儿,开口时他的语调很高,像是高耸入云的山峰,但随后他的语调就迅速低沉下去,低到了深渊里去,仿佛恶龙的低鸣。
如同早有预谋般的,许银动怒之后,宣国群臣开始了他们的张牙舞爪。
先是许志威率先拔剑,指向了萧茂。
“昭狗!给你的礼遇太甚,让你都找不着北了是吗?不接受割地,那你就是在对我大宣宣战!战争一开,你便是大宣的敌人,我现在便可以斩杀你!砍下你的狗头当我宣军将士的夜壶!”
萧茂冷冷地注视着许志威,对方的剑刃几乎抵住他的喉咙,可他的脸上找不到任何畏惧,这副镇定的模样,令惊愕的人反而成为了许志威。
萧茂都懒得和许志威掰扯什么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这一最基本的原则了,这些天里他对宣国这所谓的“礼仪之邦”早就有了深刻无比的感受,深知宣国人口中的“守礼”和某些拿正义标榜自己的不义之徒别无二致。他所回敬给许志威的,只有沉默,这是他最大的轻蔑。
发起攻势的不只有一个许志威,还有许志才,他做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关切地对萧茂说道:
“萧大人啊!您这是在为两国百姓延续兵祸啊!战争一继续,多少的百姓流离失所?多少的子民家破人亡?这是您所期待看到的吗?我知道您是为了不想担上卖国贼的罪名,可却使无数百姓的性命为您的清誉埋单,您便觉得过意得去吗?这些血债,您如何可以承担?圣人云:知义不为,非君子也!萧大人要以百姓为念!以苍生为念!以大义为念!”
道德绑架是吧?萧茂还是什么都没有回应,只不过脸上多了一抹冷冷的笑容。他只觉得可笑,连回答的兴趣都没有,说什么狗屁的兵祸,什么以百姓苍生大义为念,你宣国人不往终平进兵不就什么事情都没有吗?这场战争还是我大昭挑起的不成?
萧茂继续以无言对峙着宣国人的逼迫。注视着被伸到自己眼前的剑芒,他觉得自己和他的父兄们前所未有的接近,在这一刻,英烈的勇气附着在了他的身上,并将帮助他登上的英雄的殿堂。他已无惧死亡,宣国人又何苦以死惧之?就如宣国人的剑刃贯穿他的肉体吧!他的双手可以被斩断,可以被碾碎,唯独不能在割让终平四城的协议上签字!
“快签!昭狗!”
“萧大人,您就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