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五天的短暂等候,萧茂终于还是和宣国人走到了谈判桌前,他所期待的陛下诏书,现今也不知道处在何地。
从萧茂抵达宣国时,宣国官员乃至宣国高层就一路礼遇,但到了谈判正式开始,宣国人终于藏不住那锐利的獠牙。两国谈判,双方谈判人员应当大抵相当,可实际上,谈判桌上几乎全是宣国一方的人,大昭代表团有且仅有萧茂一人,这等于他要一人对方宣国群英。
萧茂本想提出外交异议,维护大昭尊严并继续拖延。当萧茂说宣国方的行为不合礼法,要求调整时,老许银命大臣指出了昭方使团十几处不合正常外交礼仪的漏洞,譬如马车数量和人员数量之间的比例有逾常规,主次并不分明等等……成功让萧茂无语了,因为这个使团完全是洪辽临时攒的,根本没照顾到那些细致入微的礼仪,就算是萧茂也无可奈何。最后,老宣王干脆地交代了一句:“既然你们昭人不按正常流程走,那就按照我们大宣制定的流程走”,堵住了萧茂的异议。不过许银还是很好心地给萧茂留了一个替补的位置,假如萧茂不行了,那就让替补上,所以昭方照样是孤军奋战。
萧茂清楚地知道自己面临的是一个难如登天的任务,既不能和宣国达成任何协议,又不能激怒宣国人造成边境局势恶化,这简直就是自相矛盾。事到如此,萧茂除了祈祷,也实在没有什么好办法了。
会议室中装潢典雅,压抑的氛围令人窒息。萧茂举目望去,周围都是不怀好意的宣国人,从宣王许银、到丞相许昂,再到公子许志威、许志才等人。萧茂独自一人,就像是一只被一群豺狼夹在中央的小毛驴,这只小毛驴到底要如何才能在围攻之中脱身呢?答案揭晓遥遥无期,群狼已然发起攻击。
谈判正式宣告开始,第一个开口说话的是大宣丞相许昂,他不失礼数地向萧茂款款行过一礼,脸上挂着自信悠然的笑容,就仿佛一切已经尽在掌握中。
“百年间,大昭王朝恃其兵强威重,曾对我宣国子民肆行压迫,使人神共愤。我宣高王愤而起兵,百姓响应,士民欢呼,王师所至大宣各地,民众无不箪食壶浆以迎王师。高王挥师,又破灭朝军重新奴役宣地之野心,终实现我大宣之独立。而后,昭廷亡我大昭之心不死,与我大宣征战无休,军民疲惫,沃野荒芜。幸而今昭廷幡然醒悟,愿与我大宣缔结和平之协议,我大宣心系黎民,岂有违抗之理?然百年间大昭于我大宣之凌虐、压迫终无可更变,两国如不正视此历史,又如何携手迈向崭新之未来?想必昭使也一定深以为然,我大宣并无太甚之索求,所欲者,安我国民之心也!如若大昭能将终平四城焦哥与我大宣,以作贵国于我大宣百年兵祸之弥补,我大宣必再无异议,甘与贵国达成和议,永不再起刀兵,两国以踏江为界,再无攻杀,妄起战事者,天地共诛灭之!和平之使命重大矣!不知贵使可愿顺人心而为之?”
不少宣国方代表已经笑了起来,包括许银也在心中露出笑容,将昭宣百年战争的整个锅都甩到昭廷脑袋上,这个萧茂倒是要如何应对呢?众人无不期待地望去,想从萧茂脸上找到一丝窘迫,可他们都大失所望。萧茂的从容与他那浅浅的微笑一样,从来没在他的脸上消失过。
现在都好了!如果让萧茂无所事事地胡思乱想,他可以自己折磨死自己,三十岁的壮年能显示出五六十岁的沉沉暮气。但要是让萧茂全身心地投入某事,尤其是工作上的事,将压在他心头的层层黑云抛诸脑后,他的自信与坚定便将再次附着于他的脊梁,令他绝不会向任何人低头。阴郁从萧茂俊俏的脸颊上消失得毫无踪迹,他的英俊宛如挣脱牢笼的金丝雀。
“贵邦丞相之言,真可谓大伪欺世啊!世间之善于颠倒黑白者,无过于此哉!”
许昂冷哼一声,直直地注视着萧茂,而萧茂看都没有看他一眼,而是在盯着老宣王,就如同一道无声的嘲讽——你还不配和我交手!萧茂剑眉冷目,神采奕奕,扫视一眼宣国群臣,继续说道:
“许氏一族原为我大昭之臣,靖武帝念其有功,赐与中宣之地为许氏先祖之封国。宣国立国百年,我大昭从无亏欠过许氏一族。而宣国身为我大昭臣属,本应尽忠尽职,为主分忧,方为为臣之本分。而贵国不念圣恩,不尽臣职,悖乱纲常,无视礼法,公然以臣叛主,以下犯上,又是何理?即便是草原夷狄也知受人之恩,死人之事,今宣国自谓崇礼奉法,所行者却是夷狄也不屑于为之事。昭、宣相战,我大昭自然有不是之处,萧某身为昭人亦不否认,可贵邦丞相却将干戈之害尽数归罪我大昭,兮兮然作无辜可怜之态,萧某敢问宣王,贵邦此举,是否太过厚颜了?还是说这便是贵邦口中的礼奉法?”
“你……!”
萧茂的犀利言辞令许昂气血上涌,恼羞成怒地指着萧茂,似是要说出些不堪入耳的话,但很快许银便叫停了他,许昂只有忿忿不平地在座位上坐好。
许银看向萧茂的眼神多了份重视,而宣国众臣亦是如此。太久没和昭人打交道,加之对昭战事的节节胜利,令他们以为昭人都是和洪辽一样费拉不堪的玩意,竟一时忘记了昭人之中也有像林骁这样的豪杰。面前的这个萧茂,显然绝非简单之辈。面对众多对手毫不怯场不说,许昂本想先声夺人,在道义层面压制住大昭,为谈判争取更多筹码,结果萧茂非但不带一丝回避,而是也就道义层面反击,结结实实地扳回一城,把扣过来的黑锅又完美地扣了回去。
道义层面不能占据优势,那么以势压人,昭人又该如何应对?
“汝这昭人!”许志威怒目圆睁,拿出了沙场叫阵的气势拍案而起。豹头环眼许志威威风凛凛,看上去可怕无比,他粗着嗓子怒喝道:“不识抬举的东西!还以为尔家王朝是那个如日中天的大昭吗?荒唐!昭廷早已成为一座腐朽的之大厦,一鼓作气便可摧毁殆尽!今我大宣带甲三十万,国土辽阔,北抵草原,南到踏江。兵强马壮,国势之盛,纵是昭廷全盛之时也可一战,又遑论如今?终平四城,你们昭人自己献出来,还可保数万边军性命无虞,如若再不识抬举,待我宣军浩荡南下,定杀得尔等片甲不留!休怪我等不曾提醒过!你们昭人想要和平,可休要忘了和平永远是建立在剑锋之上,没有武力,便不要妄想平白无故的和平,将终平四城交出,是汝等最后的选择!再敢攀扯,我先斩下汝之头颅祭旗,再亲自提兵,尽灭汝等!”
凶象毕露的许志威活像一只张牙舞爪的恶虎,与宣国人口中的“礼仪之邦”毫不沾边,不过反正萧茂也知道,宣国这样的对手,只有在平时才会把礼仪啊文明啊什么的挂在嘴边,真到了利益攸关的时候,干的事又能文明到哪去?只剩下了大写的野蛮。萧茂一点也没有被许志威吓唬住,他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许银,见以高贵自居的许银对许志威如此失礼狂傲的举动不置一词,嘴角还潜藏着若隐若现的微笑。萧茂便知晓这一切都是宣国人打的配合,许志威的粗暴,一样是宣国人攻势的一环。
敌既以势压我,我又怎可在气势上落入下风?萧茂的对策早已备好。萧茂的双眼微微眯起,以一种极度轻蔑的目光注视着许志威,仿佛对方压根不是什么凶恶猛虎,仅仅是一头上蹿下跳的跳梁小丑。
“哈哈哈哈……”萧茂仰天大笑三声,众人本想听听萧茂有什么高见,却见他只是向许志威问道:“你是何人呐?”
这个问题把在场宣人都震惊了,按说许志威早就被介绍给了萧茂,萧茂怎么会不认识许志威?他这不是明知故问是什么?许志威没有顾及太多,高声喊道:
“我大宣二王子许志威也!”
“哦?”萧茂微笑着说道:“原来您竟是宣王次子呀!奇哉!怪哉!倘您的这番言论是出自某一目不识丁的农夫之口,萧某便不和您计较了,可说出这等滑稽之语的却是堂堂宣王次子,那萧某真是不得不回击了。”
“你说什么……”
“那你就听好了!”萧茂站了起来,一声断喝,竟连许志威也被他的气势震慑住,停止了言语,静静聆听着萧茂的话,“我大昭国力今不如昔,确是事实,可尔等所谓亡我大昭之言,未免太过幼稚!二王子您说什么要将我终平四城杀得片甲不留,可若是萧某没有记错的话,前不久不正是您率领残军从我终平城下狼狈逃离吗?若不是我昭军手下留情,汝早为踏北一枯骨矣!如何能在此处狺狺狂吠?我若为君,断无法说出此等盲目自恃、狂妄自大之言,我大昭国力已非盛时,而宣军尚无力击败,至于挑战全盛之大昭,完全是无稽之谈!可笑之至!贵国若欲以势压人,以武迫我,奉劝贵国还是了断此念吧!先前的终平一战,早已证明我昭军绝非不是贵军的对手,贵军倘若汹涌来袭,倾巢而出,我边军将士众志成城,同仇敌忾,足以守我国境,使尔大军进退不得,仓皇逃离。贵国之野心,顷刻间土崩瓦解,不过徒增两国之伤亡尔!若贵国当真希望实现两国之和解,奉劝贵国再不要做非分之想,以为我大昭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当以平等之姿与我昭方对谈,方可见和平之曙光。再怀揣此居高临下之心态,践踏我大昭之国家尊严,那恕萧某直言,贵国之行径将使和平遥遥无期,边境永无宁日,我昭方纵和解之心晃晃,亦难与贵方达成任何实质之协议!”
言毕,萧茂坦然落座,静观宣国众臣又将作何应对。
萧茂的几番发言下来,许银的眉头已然扭紧。原先他的计划是在迎接中做足姿态,把祈求和平、欢迎昭人都表现出来,让昭方代表、昭人内部都放松敌意,为昭人内部妥协派壮威(许银有意往昭廷散布昭人受到礼遇等消息,可他并不知道洪辽不敢让昭廷内部得知和谈之事,全给他拦截了),然后在正式和谈中,许银再挥出道义、威武两只重拳,打蒙昭方代表,让对方把割让终平四城之协议顺利签署。这套方案雷厉风行,又得体十足,很符合宣国“礼仪之邦”的形象。
许银本以为这套方案不会有差池的,可萧茂远远比他想的要难对付。无论是道义层面还是威势层面,宣国都没能占据上风,而且还让萧茂抓住了宣国态度恶劣一条穷追猛打。即便许银决心与昭方撕破脸,占理的绝不会是宣国,甚至可以说哪怕萧茂现在就要和宣国翻脸,宣国也不好意思多说什么,萧茂的所作所为都是建立在宣方挑衅的基础上做出的合理回击,他不回击才是对国家尊严、对个人使命的亵渎。哪怕他有些言辞是犀利了些,但过错方仍然是宣国,而不是大昭。
宣国众臣的沉默,在许银耳中是如此刺耳,难不成此次谈判我大宣群英荟萃,还斗不过对面的单枪匹马?他的表情明明没有什么变化,可任谁都看得出来他脸上不悦。
“贵使。”这刺耳的沉默维持一会儿,终于有人站出来将之打破,说话的正是宣国世子,许志才。许志才颇为谨慎,先向萧茂恭敬地作了一揖,这引起了萧茂的兴趣,打算认真聆听这位宣国世子能有什么高见。
“贵使未免有些激动,我们大宣一样心向和平,贵使切莫因一时之激动贻误两国和解大计!”
萧茂暗自一声嗤笑。这么急着甩锅吗?怪我激动,怎么不管管你们那狂得没边的自家人?也对,许志才只是世子,有什么资格代替宣国方向萧茂致歉?这些话尚在萧茂意料之内,可许志才接下来的话未免令萧茂感到惊奇。
“如果贵使愿意与我们心平气和地继续谈下去,那对谁都有好处!可贵使与我方都明白,这天下没有平白无故的好事,更没有白白得来的和平。我仅代表个人,询问贵使,大昭想要与我大宣和解,那贵方需要些什么?”
这个问题让宣国方有些发蒙。没听错吧?这次和谈我们不是奔着让昭人割让终平四城来的吗?怎么变成我们问昭人需要什么了?要提条件也应该是我大宣才对啊!同一问题,萧茂同样也有些发蒙:对啊!我需要什么啊?我本来也不是真的为了和谈来的啊。我总不能直白明了地告诉宣国人,爷压根就没想跟你们和谈,爷只是在故意拖延时间,等陛下的诏书一下来爷就拍拍屁股走人,你们自己玩去吧!那宣国人得是脑子坏了才不跟他急眼!萧茂好不容易通过抓住宣国人的漏洞让宣国显得不占理,他要是真这么说,那想都不用想,假和平真开战的这口大黑锅大昭全得背上,将来辩解都没得辩解。
双方的气氛一时都有些尴尬。而在谈判桌旁,曹承隐别有深意地观察着局势。从之前和这个昭人的接触中曹承隐就能隐约察觉到,此人的态度相当暧昧,拖拖拉拉,顾左右而言他,根本不像是要和宣国方达成有效协议的样子,在会议开始之前他就教过许志才,假如谈判陷入僵局,不妨以退为进,先试着能不能把昭人的真实意图谈出来。
坦白说,曹承隐对光靠谈判就能拿下终平四城是不怎么抱希望,虽说终平四城的长官洪辽在不可靠这点上一直是很可靠的,但此人麾下的石建之等人均不是省油的灯,而且曹承隐也不相信那大昭朝廷可以离谱到这个程度,哪有打了胜仗还向别人割地?滑不滑稽?至于算上私心的话,曹承隐其实不想看到林骁元帅的心血就这么白费,他所期望的是能在终平和他的故友石建之一决高下,那他心头最大的遗憾就算抚平了。对于本次会议,曹承隐的预期只有一条,将不愿和平、阻挠和谈的罪名扣到昭方头上,让昭方不占理,如此一来,他日对昭开战,宣国更能占据大义之名分,行事也更加方便些。
萧茂沉默了好一会才给出回答。
“我大昭所欲者,唯有与贵方的和解,实现两国之间长久的停战,并不欲从贵国之中获取何物。倘有,那便是身为大国应有的尊严和尊重。至于别的,就得看贵方的态度了。”
“好!”许志才笑了笑,接着,他温和的眼神突然就变得犀利许多,道:“如果终平四城被贵方掌握在手中,那么以踏北之地一马平川的地形,将极其有利于贵方发动对我方的突袭,请问贵方将如何保证不伺机袭击我国?这是极其容易做到的,而我方守军碍于地形,甚至难以进行有效之防守。如果说贵方和谈的目的并不是真的为了和平,而是以和平为名麻痹我国从而进行侵犯,试问我国又将如何进行防范?恕我直言,如果昭方执意维持对终平四城的控制,这将使我宣国如鲠在喉,宣国方无法信任贵国能与宣国实现真正之和解,这份信任将极大可能为宣国造成巨大之损害,使宣国无法承担,同样的,这份和议也将使宣国无法承担。除非贵国可以证明能在保有终平四城的情况下,仍不会对我宣国南部国境造成威胁。”
萧茂听罢警惕地察觉到许志才给自己挖的是一个陷阱,因为他要拿什么证明一个己方没有也不愿做的事情?许志才的发言也令宣国方为之一振,如此一来,破坏和平这口大锅便已一种华丽的方式再次回到了昭方头上。是的,昭方为什么不肯割让终平四城?那一定是因为昭方是借着假和平的名义,要伺机偷袭我大宣!不能达成和平协议全部要怪昭人居心叵测,我大宣才是受害的一方,当然了,要是昭人肯乖乖交出终平四城,那自然可以说明昭人是真心为了和平。他们相信这个萧茂嚣张了这么久,这次势必难逃一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