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悼宜游猎归来,一身的甲胄丝毫不妨碍他的敏捷,他轻快地跳下战马,脱下甲胄交给下人就径直返回了营帐,燕洛正在营帐内等候他。
走入营帐内,燕悼宜把貂裘也解了下来,挂在一旁,随即坐了下来,亲自动手保养起了他的弓。燕悼宜给散开的弓弦涂上弦蜡,再用鹿皮进行擦拭,而燕洛两手握着卷宗,在一旁进行汇报。
“都城传来消息,是催促父王在开春能够举行大燕的第一次科举的。”
“急什么?本王还能跑了不成?”燕悼宜很是不耐烦地回了一句,但手里的活计却完全没有受到影响,“回书,任何事宜,本王回了燕永再行定夺。”
燕洛放下一卷卷宗,又读起了第二卷。
“另一则消息,是宗室大量弹劾陈将军,父王看……”
“叫他们滚!”燕悼宜吼道,他虎目一张,身体顿了片刻,继续给弓弦打蜡,“这帮宗室,一帮饭桶!他们有能力消灭胡虏,陈前手里的兵马都可以是他们的,哼!他们吃里扒外,本王还没痴傻!”
听到糟心的消息,燕悼宜似乎已经极度不耐烦,燕洛的眼里泛起一丝喜悦。燕洛再次放下一卷卷宗,拿起了新的一卷,但拿起这卷卷宗后,燕洛的眼睛丝毫不曾注视卷宗,而是紧张地注视着燕悼宜,他犹豫了一会,开口道:
“还有就是……宣王邀请父王与他会面。”
“嗯?”燕悼宜诧异地扭头注视起了燕洛,燕洛不敢注视这道目光,如同蝙蝠不敢直面阳光。燕悼宜的表情十分微妙,他淡淡地说了一句,“你以为呢?”
燕洛一愣,他谨慎地去打量燕悼宜脸上的神情,结果却是一无所获。他鼓起勇气,开了口。
“宣王狡诈,父王应防备为先。”
“蠢!”燕悼宜冷冷地瞪了燕洛一眼,“你以为你背着本王三番五次地推脱许志才的求见,本王不知道?本王没有作声,是知道宣王到底是不会计较。但连宣王本人的会面邀请都给搪塞掉,宣王会怎么想?嗯?本王纵然视两王为草芥,却也知道不能轻易树敌——除非是他们先亮刀子。”
听到这些话的燕洛已经冷汗涔涔,但燕悼宜的嘴巴还在继续。
“燕王,毕竟会是你的,你有什么想法,本王现在压得住,以后就没办法了,你身为未来的燕王,要好自为之。”
“儿臣知道。”
燕洛战战兢兢地答道,但燕悼宜注视着燕洛的模样,最终只是轻轻一声叹息,就挥手命他退下。
燕洛走出营帐前,又回头看了一眼燕悼宜,他还在那里轻轻地、慢慢地抚拭他的爱弓,这是他为数不多的旧友了。不知怎的,这一眼令燕洛觉得父亲似乎又老了。燕洛抓紧了为父亲分忧的想法。
……
清晨的垚泽微风轻拂,湖面上的薄雾开始缓缓流动,如同仙女的裙摆轻轻摆动。湖水在风的吹拂下泛起层层涟漪,波光粼粼,闪烁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难以想象这片平静、温柔的湖泊承载的却是血与火的历史,背后满是干戈和枪戟间的交错。现在,宣王和燕王即将在这片湖泊上展开会晤。
宣王许银一身正装,身后站满了随从,他面前不远处停了一支船只,那里就是许银和燕悼宜将要谈话的地点。燕悼宜也穿上了正装,但长长的袍子并不妨碍他步伐的轻快,很快他就来到了许银面前。
许银疲惫的双眉撑起一抹温和,他恭敬地向燕悼宜施了一礼,道:
“燕王好精神!既然到了,请!”
许银伸手,示意燕悼宜跟着他上船谈话,燕悼宜看了船只一眼,又看向许银,笑着说道:
“宣王也是好胆魄,那走吧!”
两王登上了船,而还在岸上的许志才和燕洛则各自捏了一把汗。
船只向着湖心缓缓驶去,燕悼宜和许银在船头相对而坐,而下人则在舱内准备伺候。
许银举头眺望着垚泽周围的景色,远处的山峦在晨光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朦胧的美感,山峰的轮廓在雾气中若隐若现,仿佛是仙境中的景色。湖边的树木静静地伫立,枝叶间透出的点点晨光,像是镶嵌在绿宝石上的金色点缀。如此如梦似幻的美丽场景,令许银不由地大加赞叹。
“山水美艳如画,使我亦心旷神怡啊!”
“呵呵呵,宣王您不是还渴盼着入主中原吗?怎么也像个隐士似的,吟哦起山水来了,莫非宣王退意已萌?”
燕悼宜满不在意地扫视起了周遭景色,觉得乏善可陈,随口对许银说道。许银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叹息一声。
“不管退意之有无,终归是老矣!老矣!”
“呵!”燕悼宜更加精神了,“宣王此番前来,应该不会是和本王伤春悲秋,哀叹时光的吧?我燕悼宜不是文人,不喜欢兜兜转转、弯弯绕绕,宣王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燕贤弟何必着急?”许银不紧不慢,维持着端坐,他平静地说道:“你我都是老人了,就算仍是志在千里,也逃不过岁月的无情。峥嵘一生,见惯了荣耀,历经了坎坷,活到今天这个岁数,又有什么是值得去追求呢?”
许银一脸疲惫倦怠的模样令燕悼宜心存疑虑——这老匹夫前不久还踌躇满志、豪气冲天地举行了三王会盟,口号喊得那叫一个震天响,大有老当益壮、再创辉煌的架势。这才过了几天,怎么这老小子就满脸疲惫地叹息着年老了?葫芦里卖着什么药?燕悼宜思量片刻,决定继续装傻充愣,不怕许银不吐露目的。
“嗯,的确是老了,也什么好追求的了。”
“是啊!但老夫唯一放不下的,还是老夫那不成器的儿子啊!”听到“儿子”这个话题,燕悼宜立刻动容了,但也仅仅是片刻,燕悼宜的面色便恢复如常。精准捕捉到了燕悼宜细微的变化,许银心中掠过一丝笑意,面上仍旧愁容满面地说道:“老夫知道,留给老夫的日子不会太多了,还幻想着什么问鼎中原?能让老夫的儿子平稳地接过政权,老夫也能含笑九泉了,难道燕王和老夫不是同样的想法?”
燕悼宜盯着许银,但始终默不作声,许银接着说道:
“犬子不成器啊!老夫那世子虽然不是顽劣之人,但其太过软弱,绝非雄才。而老夫那二子许志威虽然勇烈过人,无奈秉性骄横,老夫若以社稷相托,其必不容其大哥。恐老夫死后,我大宣动荡将起呀!老夫为此几乎是夙夜忧叹,寝食难安,使我之世子如燕王世子一般,老夫又……何至于此?”
许银一脸心痛。而燕悼宜一听到许银提起自己的儿子,脑中满是这个儿子种种轻率的举动,忧伤也如同开了闸的洪水般汹涌起来。燕悼宜苦笑一声。
“宣王您老可太看得起我那混账儿子了,这小子文不成武不就,遇过的坎少便以为自己有个几斤几两,我这当爹也是头疼不已,生怕到了那边,要被这小子的娘给痛骂啊!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堂堂燕王,居然还怕老婆啊?”
两个老头子开怀大笑,笑中有喜悦、有无奈,仿佛两个同病相怜的老友。笑了一阵,许银端起酒杯,向燕悼宜敬道:
“来!许银敬燕王一杯!”
燕悼宜立马拿起酒杯回敬了许银。
“燕悼宜也敬许兄一杯!干!”
两杯清酒各自入肚,气氛轻松到了极点。
许银放下酒杯,微笑地注视燕悼宜,说道:
“待你我二人百年之后,那叶修小儿可就正当其时了,你我的儿子,将来恐怕都要吃他的亏啊!”
燕悼宜收起了温和,甚而变得警惕起来,他灵敏的鼻子似乎已经可以嗅到许银此行的目的了,但他还是继续装傻充愣。
“哦?那倒要问问宣王以为,该如何是好。”
“现在,贵国北边要应对强胡,倘若南边又有凝国携重兵来攻,贵国岂不是捉襟见肘?”许银试探性地问道。
“哈!”燕悼宜嗤笑一声,用滑稽的眼神注视着许银,“如果贵国能撤掉驻扎在青翼几万精兵,那本王不就游刃有余了?宣王以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