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狗!”
一道颇为熟悉的大吼令安仕黎愣了神,就在他快要抵达宣军营最外围时,一名宣将带着人马围了上来,看清楚那人的相貌,许恒和安仕黎都不禁心下震颤了一下——许贲骑着战马,提着一杆长枪,像一道天堑般立在了安仕黎身前。
“退…退下!”身心都濒临崩溃的安仕黎试图在气势上压过许贲,他的手里有人质,他赌许贲不会轻举妄动的。“给我退下!安某贱命一条,宣王之侄可是高贵之躯,再敢靠近,便是鱼死网破!”
安仕黎冲着许贲歇斯底里地咆哮,并向前迈进了一步以示对许贲的威慑。安仕黎紧握着剑,以为许贲会被他吓退,但许贲一动不动,驻马原地,黎明的第一缕阳光在许贲的银枪上泛起寒芒。
周围的宣军也在紧张地注视着许贲,安仕黎一路走来却没有哪个宣军敢动手,是因他们没有一个敢冒害死许姓王族的风险对安仕黎发起进攻,许姓王族在宣国的地位太高了,高到和许姓王族一比,其余人等的命压根就不是命。但许贲一到,一切事情的性质可就变了,要是他们是在许贲的命令下动手,怪罪也只会怪罪的许贲头上,再说了,许贲自己也是许姓王族,就算害死了许恒,宣王还会让他偿命不成?看着安仕黎在宣军腹地中穿行,骄傲的宣国战士早就怒不可遏了,只要许贲明确下令,他们保管让安仕黎碎尸万段。
许恒也慌了,就在昨日,他还措辞激烈地斥责许贲,甚至还拔刀相向并不惜当场割袍断义,许贲要是怀恨在心,那现在可就是一箭双雕的绝佳机会——只要许贲轻轻挥一挥手里的长枪就够了。
许恒注意到,除了刚抵达的时刻,许贲的眼神几乎不曾在安仕黎身上停留,而是紧紧地注视着自己,眼神中流露着复杂的神情。难道就要功亏一篑了吗?许恒痛苦地想到。迎着许贲那有些冰冷的眼神,许恒脸上浮现着哀求,并朝许贲摇了摇头。
许贲愣了许久,握住亮银枪的手一时收紧、一时放松,他注视着许恒的眼神似乎有着微妙的变化,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变。
令人窒息的气氛发展到了极点。
许贲缓缓张开了嘴。
“把路让开,放他们离去。”许贲身后的骑兵不敢相信地看向许贲,一时没有动作,许贲转头瞪着他们加大音量吼道:“都聋了吗?我弟有何闪失,你等有谁吃罪得起?闪开!”
许贲与身后的骑兵迅速为安仕黎和许恒让开了道,安仕黎长舒了一口气,继续挟持着许恒向前进。从许贲身旁走过时,许恒感激地看了一眼许贲,而许贲却回避了他的眼神。
安仕黎已经可以望见在宣军大营外围和宣军厮杀的昭军精骑,心中五味杂陈——昭军的突袭,究竟救自己的,还是害自己的呢?不管那些了,他已经接近出口了,凭着他的超凡的智慧以及顽强的意志,以及对原则的舍弃,他就要逃走了,尽管他身上的某些东西永远留在了这里。
又有一支轻骑在向安仕黎的位置奔驰而来,处在极限的安仕黎几乎都懒得再去管,他像一个机器似的挟持许恒保存前行。那支轻骑是昭军轻骑。
“好小子!你的命是真硬呢!”
安仕黎发现这似乎是令他有些熟悉的声音,他抬起了头,卫广与跟随在他身后昭军骑兵正惊讶地注视他。安仕黎愣住了,援军居然真的来了?他们是石建之派来救自己的?他不会是在做梦吧?
卫广从面条般的安仕黎手中接过许恒,他猛地挥动马鞭在许恒的脸颊抽打出一道深深的血痕,并严厉地朝宣军喝道:
“愣着做甚?给安先生牵匹快马,磨磨蹭蹭,老子就给你们的爵爷化个妆!”
安仕黎突然伸出手抓住卫广的马鞭,朝他急呼道:
“不要打他!”
卫广有些疑惑地看着安仕黎,但更疑惑的,还是许恒,浓烈的疑惑,几乎让他忘却了脸上火辣辣的疼痛。
宣军很快把马牵了过来,安仕黎骑上了马,许恒则被卫广提在手中。见卫广等人要带走许恒,许贲立马喊道:
“不准带走他!”
安仕黎朝许贲作揖道:
“将军放心,我等一安全,立即放许恒将军归去。”
卫广撇了撇嘴,没有作声。有人质在手,宣军不敢和昭军交手,卫广一行带上许恒离去,许贲则率领人马跟在后头,以免卫广等人不交还许恒。
骑马驱驰,安仕黎一言不发,卫广则主动找起了话题。
“老子还真是佩服你小子,这一次我军出击,一是打宣国狗一记闷棍,叫他们尝尝苦头,另外就是试试看能不能顺带把你给活着带出来。虽然石将军也知道救出你的希望很渺茫,但你小子毕竟不远千里跑来帮助丰平脱困,又把我卫广给救了出来,不能对你不管。我呢起初是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你,没想到你小子动静闹挺大,还挟持了一个姓许的,我远远瞧见你一个人和那么多宣军对峙,就带了些弟兄过来救你——哈哈哈哈……看着那么多宣国狗只能对咱们礼送出境,还真他娘过瘾!”
卫广一边说,一边还朝着身后跟随的许贲队伍吹了一个口哨。安仕黎脸色铁青地听卫广说着,而许恒哪怕再单纯,也明白了其中的不对劲,他怒目圆睁地瞪着安仕黎道:
“安仕黎!你不是说是石建之以你妻小为人质逼你来诈降的吗?这番又是作何解释?你!你……你给许某一个交代!”
安仕黎挣扎了好久,才慢慢把目光挪向许恒,这时的许恒眼里充斥了愤怒、不解以及困惑,他在等待安仕黎能够给他一个交代,即便是骗他,只要能在现在安抚住他就好。可安仕黎不能,安仕黎所能做的,只剩下把已经搭上弓弦的箭矢,彻底射出去。
“许兄!我……我别无他法!”安仕黎默然许久才挤出这么几句话,“安某是不得已才…才蒙骗了许兄,安某但凡有其它选择,绝不会欺瞒许兄。安某自…自知罪孽深重,安某不求许兄原谅,但求许兄明白,我…我只有这样做……抱…抱…抱歉……”
“住口!安仕黎!我许恒若不杀你!不复为人!”
被卫广提在手中的许恒开始了猛烈的挣扎,但虎背熊腰的卫广只要一用力,许恒挣扎得再厉害也只是枉然,他所能做的就是不断朝安仕黎破口大骂。卫广没有弄清许恒和安仕黎之间的纠葛,许恒这副怒火中烧的模样,难道是被安仕黎欺骗感情了不成?许恒差不多把自己所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话语都朝安仕黎骂了过去,安仕黎什么也没有说,一言不发地垂头望着地面。就连一介武夫的卫广都觉得许恒骂得太难听了,想要再抽他已编制叫他住嘴,但当他刚挥起鞭子,怒发冲冠的许贲便脱出了他的队伍,一个人提着银枪冲了上来。
“不准动他!给我放开他!”
卫广被许贲突然的衔尾突击打了个措手不及,手臂去拔刀之际让一直死命挣脱的许恒从自己手中滚落了下去,许贲见许恒滚落下地,不顾一切地要把他救起,他好不容易伸手抓住许恒,迎面而来的却是卫广锋利的马刀。
许贲的脸部鲜血泉涌,血肉模糊的脸部俨然成了修罗恶鬼。许贲的双眼都受伤了,视野成了一片漆黑,可即便痛苦难忍,他还是顽强地把许恒抱了起来,并朝卫广的方向猛刺一枪,逼退了卫广,随即调转马头迅速撤回。
还不及返回队伍,许贲便因伤重摔落下马,即便是从马上摔下,他也仍然用自己的身子护住了许恒,让自己的身躯先坠落到地面上。统帅重伤,宣军骑兵不敢再追,纷纷前去查看许贲伤势,而由于丢失了人质,卫广和安仕黎一行也只得加速逃亡。
安仕黎愧疚地回头望向宣军的方向。许恒将身受重伤的许贲抱在了怀里,声嘶力竭地呼喊。
“贲兄!不!快!快送他回营,快啊!”
许贲轻轻抓住了许贲的一只手,艰难地喘息道:
“没用了,我双眼已瞎,纵是侥幸苟活,也是废人一个。”
“不!贲兄!你挺着,你一定嫩被治好的!”
“听着!”许贲急迫地说道:“咳咳!先前我为昭军所虏,又遭换回,军中将帅无不冷眼待我,唯你始终未曾嫌我,且是亲和有加,此恩,许贲始终…始终铭记在心。莫要…莫要自责!许贲无恨于你,能…能偿…偿还你的恩情,许贲…荣幸之至!你若要为我报仇…那…那就守好大宣…守好历代先祖留下的基…业……战…战胜昭人,证明我大宣才…才是最伟大的民族!”
许贲用最后的气力讲完了这些话,话音一落,许贲气绝身亡。看着满面鲜血,再也不会苏醒过来的许恒,许恒没有办法不让自己陷入自责。他的两行清泪洒在了许贲的脸颊,那血肉模糊的脸部微微变得清澈些许。
“贲兄!是…都是许恒之罪啊!要是…要是不曾相信安仕黎的诓骗,又…又何至于此?”
沉郁的天空,渺远的雪原,凄厉的哭声回荡耳中,随着行路人的渐行渐远而逐渐消散,却始终不曾完全消失。那声音,像是上升到了天空,像是穿越过了雪原,像是随着冷冽的风飘散到了世界上的所有角落……无论行路人走到哪里,那声音始终都若隐若现,回荡于耳畔,缠绕着命运。
卫广用力一拍安仕黎的后背,才将他从失魂落魄之中唤醒过来。
“三心二意,可是要坠马的!这个我拿一锭金子和你做赌。”卫广回头看向了先前昭军与宣军交战之处,昭军已经在逐渐摆脱战斗,撤向丰平城了。卫广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地说着,“小子,人这一辈子,就和做买卖一样,有的卖,有的不卖,有的卖是觉得划算,有的不卖是觉得不划算。卖了我们有的,去买我们没有的,把买来的再卖,卖来了再卖,兜兜转转就过完一生。但是呢,什么是可以卖的?什么不可以卖的?什么卖了还可以再买回来,什么一卖了就再也买不回来了。人吧,其实一生都在琢磨这些个问题,但当我们身处其中往往想不透彻,等一切尘埃落定,把什么都看得没那么重了,最后的结果也就自然而然地有了。”
对向安仕黎疑惑不解的眼神,卫广微笑地说了最后一句。
“小子,你还年轻得很呐!就算目下是一穷二白,天知道会不会有哪一天,你能把卖掉的东西再加倍赎回来。”
丰平的城门向卫广与安仕黎一行敞开,清晨初升的太阳也已然彻底登上了地平线。美丽而温暖的晨曦挥洒在所有曾被冰雪侵袭过的地面上,驱逐着风雪、驱逐着寒冷,昭示着春回大地、昭示着新生来临……
出现过,并追寻过,宿命的诅咒永远无法束缚纯洁的羽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