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仕黎首次离死亡如此接近,接近到他几乎可以体会真正的死亡会是什么滋味。什么都没有,一片漆黑,什么也找不到,唯有寒冷,就好像是在朝着幽深的极渊下坠,任何的挣扎化为白费,任何的呼喊皆是无效,只有不停地下坠、下坠……
安仕黎能够感受到,寒冷正像无数根钢针钉进自己的身体之中,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块血肉,统统在冰冷的獠牙下被侵蚀殆尽。肉体瓦解,紧随其后的便是意志,安仕黎看着自己所珍惜过的张张画面,逐渐被没有边界的漆黑污染、然后粉碎,他像是沿着狭窄巷子逃亡的乞丐,死神高举着森然的镰刀追逐着他,沉重的脚步声每一次响起,死神永不腐朽的身躯便更加地靠近。安仕黎无处可躲,只有朝着深不见底、漆黑恐怖的巷子深处钻去,仿佛一条老鼠,以期逃离死神的追杀……
可总是毫无意外的,他再怎么卖力、跑得再怎么疲惫,死神的视野依旧像是阴霾在笼罩着他,死神那沉闷的脚步依旧有规律和节奏地响起,仿佛一支安魂的乐曲。巷子越发狭窄了,他越发跑不动,而死神不会,它会越发地逼近安仕黎,直到冰冷的镰刀完成收割。安仕黎气喘吁吁,挪动着躯壳,奋力地将它往窄巷里塞去,安仕黎挤进深巷求生的路程似乎到头了。一步、两步、三步……死神挥舞起了硕大的镰刀,高高举起,重重砍下……
“不!”
安仕黎从榻上苏醒了过来,等他醒来时,他感到自己的脊背湿透了。
“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吗?”安仕黎喃喃一声,随后他心有余悸地说道:“还真的是糟糕透顶。”
“先生,你终于醒了。”
见到安仕黎苏醒,第一个扑上来的是许恒。安仕黎昏迷期间,许恒就守在一旁,守的时间一久,许恒难免坐着打起了盹。安仕黎的苏醒一并惊醒了一旁的许恒,许恒立马上前询问安仕黎的伤势。
“先生可有无大碍?若有异常,许某即刻呼唤军医前来……”
“不必!”安仕黎摇了摇头,从苏醒到现在的短短时间,促使安仕黎下定了一个决心,濒临死亡的安仕黎深刻体会到死将是一种什么感受,它绝不轻松与美好,充满了压抑与折磨,安仕黎只要回想起便是冷汗涔涔,他绝对不愿意再去感受一遍。“许兄救命之恩,安某感激不尽,有重大讯息告与许兄,然此事事关重大,万望许兄清退外人。”
“何事?”许恒遗憾地看着安仕黎,“先生大可放心,外人早就被许某打发走了,绝无外人探听,先生但说无妨,先生若有事相求,许某必尽心竭力。”
安仕黎犹豫了好一阵,许恒看着安仕黎沉默而凝重的模样更加的不解。安仕黎连续叹息了好几声,紧随着,许恒看见安仕黎竟湿润了眼眶,泪如泉涌。安仕黎哽咽地许恒道:
“许兄!安某实辜负兄之厚意,安某此来,确为诈降。”
“什…什么?”
许恒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向安仕黎,极为突然的告知令他像块木头一般愣在了原地。安仕黎继续为许恒解释道:
“唉!实不相瞒,那丰平守将石建之曾因安某出言顶撞而对安某怀恨在心,并想到了向宣军诈降以拖延时间的计策。石建之因与安某有隙,便逼迫安某为使节前往宣军诈降,安某不从,竟被其拷打,断我二指,又以安某之妻小相逼,若诈降事不成,石建之便要诛杀我满门,安某为保妻小平安,不得不赴宣军营诈降。安某自知一入宣军营便再无得生之可能,早已心怀死志,然许兄以至诚待安某,安某铭感五内,又对安某有救命之恩,使安某感激涕零,掩面惭愧于君以至诚待我而我以谎言欺瞒,故将丰平诈降之内情全盘托出。安某自知必死,但若丰平城破后许兄能照看安某之妻小,安某来世必结草衔环报君之大恩。”
许恒愣怔了好一会儿,才从巨大的震惊之中渐渐缓过了神。他没料到安仕黎居然真的是前来诈降的,更没料到那石建之竟如此卑鄙,无耻到以妻儿相要挟逼迫安仕黎来向宣军诈降。许恒看向安仕黎的眼神之中非但没有责怪,反而充满了怜惜与不忍。许恒定心凝神,尽力收拢已经零乱如麻的思绪,试图找出一条应对之策。许恒声音颤抖地对安仕黎说道:
“先…先生暂…暂且宽心,若及时将实情禀告元帅,再加上由许某出面为先生求情,元帅未必不会放过先生。”
安仕黎叹息着摇了摇头。
“许兄你当比安某更加了解贵军元帅,其若得知中计,安某得保全尸已是万幸,又何敢奢求保命?此事一发,安某必死无疑……安某别无他求,若许兄能在此给安某一个痛快,安某足矣!”
“不!”许恒的身体已经是轻飘飘的了,连带着脑袋也陷入混沌与眩晕,他悲痛万分地说道:“一定会有办法!天下可无我许恒,不可无了先生。先生冠世之才,必能想到脱逃之计,请先生相告,许某必为先生两肋插刀!许恒死则死尔,唯望先生能助我大宣除弊兴利,振社稷之永昌。”
“许兄折煞我也!”安仕黎连忙推阻道:“许兄为安某用心至此,安某岂敢再连累先生?若想从防卫森严之宣军大营脱逃,寻常之手段断无可能,安某逃无可逃。”
寻常之手段断无可能?安仕黎“无意间”的话启发了许恒,没错,即便有许恒暗中帮助,想要逃出戒备森严的宣军营仍然是概率无限趋近于零的事。但暗的不行,又为何不直接试试明的?比如说让安仕黎把刀架到自己脖子上,以自己为人质,再让安仕黎撤离。这是可行性最高的方案了,在许志威等宣军高层眼中安仕黎地位卑贱,他们不可能冒着害死一名宣国王室且是宣王子侄的风险强行击杀安仕黎,这种行为势必让许志威遭受多愁善感的老宣王极为强烈的指责。
许恒心中有了方案,可他,真的要迈出这一步吗?迈出这一步的意义许恒不会不清楚——叛国。毫无疑问,与敌国使者合谋,隐瞒敌军诈降的真相,甚至帮助敌国使者逃脱,这是板上钉钉的叛国,宣国王室的荣耀即将在许恒手中蒙尘。许恒真的要这样做吗?他尽可能冷静地想了想。
距离双方停战已经过去了五天,无论许恒在得知中计真相后以多快的速度禀告许志威,损失的五天永远没有办法弥补,这是铁一样的事实。也就是说,许恒在这个时候禀告许志威,其对止损所能起到的效果也近乎寥寥,而能保住安仕黎,意义就大了。安仕黎是令许恒佩服到五体投地的当世奇才,有望帮助大宣成就霸业的绝代英杰,若如安仕黎所说的那般,安仕黎显然是无法被石建之所容忍,他最好的选择无疑就是带着妻小再前来投奔许恒。那时,许恒可以帮安仕黎改头换面,以全新身份加入宣国,或者直接把他派给世子许志才,让他在许志才帐下效力,为大宣的伟业出谋划策。这是许恒所认为收益最大的方案,也是以他的个人情感最能接受的方案。
“先生若能成功脱逃,该去往何方?”许恒突然问道。
“安仕黎若侥幸逃出生天,并能解救妻儿,愿为许兄效死力!”
安仕黎几乎没怎么思考便给出了回答,许恒点了点头,他彻底下定了决心。
“先生放心,有我许恒在,定保先生无恙。明日,先生可以许某为人质换先生逃离,宣军见先生以许某为质,必然不敢强留,先生定可平安归返。”
安仕黎张大了嘴显得不敢相信。
“岂可如此?安某岂不连累许兄?”
许恒两眼湿润,极其诚恳地握住了安仕黎的双手,以请求般的语气对安仕黎说道:
“先生勿虑,许恒虽辱,断无性命之虞,此计,是保先生脱逃之唯一计策,先生若推辞,则许某事友不能尽力,唯有自刎于先生灵前。先生能平安脱逃,并助我大宣成就霸业,许某足矣!先生亦决然不可谓亏欠我许恒,望先生明断。”
看着许恒的双手轻轻握住自己,安仕黎的眼泪滴滴落下。许恒的眼神十分坚决,丝毫不逊于一个即将奔赴刑场的烈士,燃放出了耀眼光芒,更是令安仕黎的心为之而牵动。
安仕黎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许恒欣慰地笑了,“先生答应就好!天色已晚,具体的脱逃计划,容许某明日与先生细商,明日之内,许某定助先生逃出生天。”
“许兄……多谢!”安仕黎的心脏就好像在打鼓似的。
望着许恒的身影走出营帐,安仕黎瘫软在了床榻上。他仅仅将刚刚他所做的事情略微回忆一二片段,便已然无尽的羞耻与惭愧充满。“许兄为安某用心至此,安某岂敢再连累先生?”“安某自知必死,但若丰平城破后许兄能照看安某之妻小,安某来世必结草衔环报君之大恩。”安仕黎觉得,这可真的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将无耻与卑鄙演绎到了出神入化。
安仕黎无奈、痛苦、彷徨……他只有这样做了,他并不想欺骗许恒,但他也不想死,安仕黎想着,要是他能不是他,该有多好?假如他有一个好的门第、好的出身,那么他又怎么会处在如今这般炼狱般的境地?降生的那一刻起,安仕黎就没有什么资本,他是个一无所有的人,唯一值当的就是这条命,能拿来挥洒的也就是这条命,能拿来出卖的,依旧是这条命。
有的人走了一生都不曾出卖过自己的灵魂;有的人走到最后才出卖了自己的灵魂;有的人走到中途就出卖了自己的灵魂;有的人,从一开始,就只有灵魂可以拿去出卖。
只要我还活着,一切就是可以挽回的。这是凄惨长夜中支撑着安仕黎不曾崩溃的最后信念。是的,现在,他的的确确是亏欠了许恒,但只要他还能活着,他还有以后,那么一切不就还有机会挽回吗?到了以后,他仍然有着机会去弥补自己的这位恩人,相反他要是死了,连有没有会祭奠他都尚在未定之天。
安仕黎将自己安慰住了,他终于给自己找了一个可以不用那么愧疚的理由,至少现在是这样的。
安仕黎得到了逃出生天的钥匙,失去的又是什么呢?长路漫漫,命运的箭矢悄然离弦。
……
黎明的脚步还只能隐约听见,宣军营中似乎起了骚乱,嘈杂的声音惊醒了本就睡得很浅的安仕黎,他睡眼惺忪地穿上衣裳,要外出查看。刚一下榻,安仕黎正要如平常一般走动,不料他一大步迈进,便感到大腿撕裂般的疼痛,看着自己那还是血肉模糊的腿部,安仕黎才记起许贲在自己身上留下的伤疤。他只好放缓速度,一瘸一拐地走向营门,他的手刚要推开营门,竟然有人冲了进来。
是许恒,他行色匆匆地赶到了安仕黎身前,不等安仕黎询问宣军营发生了什么,许恒激动地握住了安仕黎的手。
“计划有变!丰平守军发起了夜袭,元帅亲自前去领兵抵挡,现在军营一片混乱,正是逃走的绝佳时机,快!先生你拿刀挟持我,元帅派来杀你的人就要到了。”
许恒将佩剑递给安仕黎,迅速明白情况的安仕黎颤抖着手,接过了佩剑,他拔出佩剑,低头看向冰冷的剑刃,又抬头看向许恒温暖的眼神。他的牙齿在打战,并深深咽下了一口唾沫,他能拿来回报许恒这份温暖的,就是手中的冰冷了。安仕黎眉毛一横,手里的剑刃轻轻抵住了许恒的脖子。两人走出了营帐,许恒走在前面,安仕黎紧紧贴在许恒身后,将剑架在了许恒的脖颈上,两人协同着进行前进。
许志威派来斩杀安仕黎果然很快就赶到了,他们杀气腾腾,每个人都是凶神恶煞的模样,手里还举着砍刀,分明是要把安仕黎碎尸万段的架势。可看到被安仕黎挟持的许恒,他们纷纷傻眼了。
“退下!”安仕黎朝宣兵怒喝道:“把路让开!尔等再敢上前一步,便来给尔家将军收尸吧!”
许恒成为了安仕黎的人质,这下那些宣兵无论任何也不敢轻举妄动,安仕黎的命事小,许恒的命事大,稍有闪失,他们全部都要给许恒陪葬。宣兵统统陷入了在犹豫,在安仕黎的威逼下只得后退并让出道路,安仕黎见这一招果然奏效,几乎就要蹦出胸腔的心脏可算安分了些许。他的“人质”许恒还压低声音声音告诉他,只要往前一直直走,便能逃往丰平城。
安仕黎周围的宣军已经越聚越多,即便他们不敢上前,可一个个张弩开弓、横刀立马,像是狼群似的紧紧注视着安仕黎,只要他敢有一个闪失,他就立马会被扑上来的狼群撕成碎片。安仕黎和许恒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安仕黎感受到自己的大腿正在流血,血液沿着大腿流向地面,但未能往往碰到地面便因严寒而凝结在了安仕黎的腿上,令他的腿和裤子渐渐粘黏在了一起。旧的血液刚刚完成粘黏,新的血液就又涌下来,让吸附维持得更加紧密、广大,如同一条满是污泥的鲶鱼趴在他的腿上似的,糟糕透了。至于伤口的灼烧疼痛,那就更不必多说了,世间最难熬的滋味也无过于此了。安仕黎拖着这条累赘般的腿前进,仿佛一个囚犯拖拽着镣铐行走。
他尽可能地加快步伐了,但就是走不快,他几乎要对剧痛麻痹了。但再慢,他毕竟还在走着,与宣军对峙着,将僵局维持着。他经不起任何的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