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原身记忆里,许多不为人知的细节清晰起来——
他不仅是个慈爱的父亲,也曾是个想造福一方的官员。
二甲进士,翰林出身,怎的就沦落到知县知州十几年徘徊不前?
是非曲直,饶是亲儿子也难以知晓。
“咚咚咚”
正想着,敲门声隐约传来,开门一看,身材微胖的灰衣中年正是前院管事林延。
见开门的不是侍女而是郑榕本人,林管事立刻笑容满面,身子微躬,恭敬地说:“恭迎少爷回府,老爷这些日子一直念叨着您呢!这不刚回来,就吩咐我来请您了。”
心底暗道一声“果然”,郑榕其实也知道父子终要碰面,腹稿都有无数,再加上前世也见过大风大浪,没什么犹豫和紧张。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就让我看看这位大明第一气泡音到底是不是和记忆里那样,又究竟什么路数——反正惹急了也不过下海玩命,海禁不除,没有汪直,也得有李直孙直!
有最坏的打算兜底,心里活跃的他脸上不动声色,沉声道:“带路吧。怜珠,给我拿件外套,天有点冷。”
雪渐渐密了,一层银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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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俩住得不远,几句话的功夫,郑榕就见到了连官袍都没来得及换下的郑泌昌。
还没开口问安,郑泌昌直接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双手搭在郑榕肩上,仔细打量,好半天才说道:“好啊,回来就好。”
近在咫尺,郑榕看到了那张与自己至少七分相似的脸上浮出的皱纹——今年去南京前还没这么明显。
心底微微一动,他轻声说:“一时不小心着了风寒,让爹担心了,儿子没事。倒是爹终日劳心伤神,要好生调养身子才是。”
平常一句话,当爹的眼睛便湿润了。
“……确实是长大了。”松开双手的郑泌昌背过身走到餐桌旁,桌上全是郑榕爱吃的湖广家乡菜,“先吃饭。林延,拿酒来!”
候在外面的林管事立刻领命,郑榕也稍稍松了口气,和父亲相对而坐。
南京国子监的学业,湖广老家的逸闻,还有浙江大半年来的趣事,通信时大多讲过,饭桌上说来又有别样风味。
几杯黄酒下肚,胃里一阵温热,郑泌昌总是略显苍白的脸色渐渐多了些红润,郑榕心头也随着父子闲谈而舒缓亲近起来。
“榕儿,再有一年。”五十来岁的人,眼里全是殷殷的舐犊之情,“等考上进士、入了翰林,你就算步入仕途,爹也就放心了。”
老父的谆谆之言让郑榕有些动容,他知道原身的记忆并不虚假,却也难免想到未来的劫难——半是受迫,半是自作自受的劫难。
别说进士,过不去这个坎,咱爷俩都得到地下读圣人之书去……
心头一声叹息,郑榕暗暗下定决心,既来了此世一遭,命运总要自己掌握才行。
他的目光愈发沉凝,表情却愈发恭敬。
“爹说的是,我一定努力。”
比起急于求成,贸然捅破窗户纸,表示赞同并适当引导才是当前的最优解。
推杯换盏间,父子俩其乐融融,郑榕心里正盘算着怎么让老爹觉察改稻为桑的隐患,就听林管事“蹬蹬蹬”跑进屋里,禀报道:“老爷,陆老板前来拜见,正在门房候着呢。”
郑榕脑中顿时闪过一人影。
这位陆老板是湖广商人,和郑泌昌既是同乡也是旧识,这几年依附郑家,把粮食和药材生意做得火热。
改稻为桑的关口就是粮食,从这里入手既能发财也能救命,运用得当还能示警。
当局者迷,可也就是一层窗户纸。
正所谓瞌睡来枕头,郑榕立刻有了主意,眼见郑泌昌面露不虞,轻声劝道:“爹,陆老板难得来一趟,见见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