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人走在路上,不敢走官道,专门挑长满野草的地方走,这个时候,我已经顾不得自己害怕蛇、蜥蜴甚至癞蛤蟆这些东西了,碰到它们总比碰到清兵好。荒野的空气好了很多,没有纷扬的尘土,天空看起来也清亮了许多,如果不是在这个乱世,这是多好的踏青机会啊。闭上眼睛,吸一口充满草香的清新空气,仿佛已置身花海,四周都是美丽的蝴蝶在围着你飞舞……
可我现在是亡命,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这种兴致。按着陈士英给我指的方向,我一路走走停停,停是因为累了得休息,也是因为时常能看到远处有人影晃动,不管他们是什么人,我都躲,直到确认他们都走了,我才走,所以这一路,我没有和一个人接触过。
按陈士英的说法,我离扬州城大约只有一个时辰的路,但我走了整整一个下午,又累又饿,实在走不动了,也没看到哪里有城墙。鞑子的出现,让我们的午饭没有吃成,和陈士英那些人分开时,大约是正午,而现在暮色已至,我在提心吊胆中已经走了一个下午,什么食物也没吃过,只是在渴的实在受不了时,喝过路边沟塘里的水。而那些水……我用手不停地撇来撇去,最后捧起来,里面还是浮动着絮状物,没办法,闭上眼睛喝吧。
现在我是实在坚持不住了,而且天也要黑了,我觉得我今天是肯定到不了扬州城,也许是我走偏了方向,应该再找个人问问才对。可放眼望去,当你希望看到人时,却一个也看不到了,还好,我看到了一处村庄。
村庄在另一侧,要穿过官道,这就预示着有危险,于是我迟迟没有行动,直到天完全黑了下来,而这时村庄里竟然没有一丝亮光透出来。我能肯定那是个村庄,因为我看到了房子,至少得有十几户,虽然房子分布的十分散乱,但那确实是房子,没有亮灯无非几个原因,一个是村里的人都被杀了或都跑了,现在已是个空村;另一个就是村里的人害怕灯光引来鞑子,所以故意不点灯。
无论哪种情况,我都要去看看,即使是个空村,至少还有房子,房子里总会有床榻之类的东西,我总不能晚上在荒郊野外席地而卧吧?如果运气好,幸许在哪个房子里能找到点儿吃的东西。这样想着,我的心里无比悲凉,几天前我还在南京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如果不来江都……我这不是自讨苦吃嘛,当初为什么非要跟着父亲来,他不带我来完全是正确的决定,为什么他不坚持呢?
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无论在哪个朝代,都没有后悔药可吃,苦果是我自己种的,还得我自己吃掉。我小心翼翼地穿过官道,跑去了草丛里,蹲下停了一会儿,没有发现四周有异样,这才往村庄走去。
我的心里一直忐忑不安,想着出现各种情况该如何应对,结果白紧张了,村庄确实是空的,没有一个人,我查看了几户,就觉得没必要再看下去了。因为我的运气足够好,找到了一些没有被带走的粮食,我现在要做的是,找个灶台,最好旁边有柴草有火镰,然后自己动手煮点儿粥,再不吃东西,我就要饿晕了。
俗话说乐极生悲,其实很有道理,可惜我这时并没有重视,这意外的收获有点儿冲昏了我的头,我一直沉浸在喜悦里,根本没有想到生火做饭的光亮竟然招来了人!等我听到外面有动静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我只能迅速钻到灶台旁边搭的案板下面。其实这又有什么用,简直是掩耳盗铃。
脚步声传来,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也随之响起,“六子家的,是你回来了吗?”
我松了一口气,心里直呼老天保佑,这样问话显然不是清兵,看起来像是这户人家的邻居,一定是看到火光以为主人回来了。于是我爬了出去,只能看出走进来的人身材很矮小,因为只有灶台下燃着的柴草发出的光,四周还是非常暗的。但结合说话的声音,判断他应该是个老头儿。
来人显然也看不清我,但他看出我不是他要找的人,有些惊讶,“你不是六子家的,你是谁?”
显然这家的男主人叫六子,六子家的应该是他女人,也许个子很高,也许五大三粗,总之外形和我差别很大,所以黑暗中老头儿也一眼就能分出。
我忙说:“老人家,你不要怕,我只是路过的,想进来躲一躲。”
“你是逃难的吗?”
就这样场面缓和了下来,我们彼此都不再有敌意,因为他是老人,我是女人。从老头儿嘴里我得知,清兵也洗劫了这个小村子,其它人不是死了就是跑了,他根本跑不动,本来是想等死,结果躲在草堆里一天一夜,也没有人找到他。后来他爬出来时,只看到满地的尸体,一个活人也没有。尸体都是老头儿清理的,因为没有看到六子家的尸体,所以他以为她还活着。
我问老头儿再没有鞑子来过吗?
老头儿说从那天之后再也没有,他们只是个二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鞑子一定认为全部杀光了,没有必要再来。我觉得鞑子也顾不过来,他们入侵明朝时,其实只有几十万人,要分散在很多地方作战,连重要的城池都顾不过来,对这种小村子只能是像狂风扫过,过了就过了不会再回头。
我问老头儿村里还有其它人吗?
老头儿说这些天就他一个人,白天躲着不敢出来,晚上才出来走走,结果看到这里有亮光。
老头儿这些天一定过得很艰难,我让老头儿坐下和我一起喝粥,然后问扬州城还有多远。结果我确实偏了方向,但不是很大,老头儿说这里离扬州城只有五里路,然后紧张地看着我问我莫非是想进城?得到我肯定的答复后,老头儿连说不可不可,历来兵荒马乱的时候,女人都会被抢,尤其听说鞑子奸淫无度,我去扬州城简直是自动送上门去。
老头儿的好意我明白,可是我有其它选择吗,谁能把西方寺移出扬州城?我无法和老头儿解释清楚,只能说我必须进扬州城。
老头儿又说,要不这样,姑娘,明天我先去城里探探,看看现在是个什么样子,如果鞑子不杀人了,你再去。
我的心头一热,眼泪差点儿没掉出来,是人间处处有好人,还是我运气好总能碰到好人?但老头儿去就没有危险了吗?
老头儿说反正我这一把年纪了,本来也是捡了条命,不管怎样我去总比你合适,我也不能一直这样躲着。
这一晚,我睡的很踏实,有种石头落地的感觉。第二天,天朦朦亮,我就醒了,我从里屋的床上下来,走出来看到老头儿倚着外面的房门,坐在门槛上。老头儿听到声音立刻抬头看着我。我有些尴尬,老头儿似乎是在帮我守门。老头儿却说人老了觉少,说着站起来说天一亮他就进城。
我又生火熬了粥,这是我唯一能为老头儿做的。老头儿离开后,我又在房里看了看,白天能找到的东西就多了,我又找到一些衣物,包括男人的。于是我把身上的衣服换了下来,换上了男人的衣服,然后又对着铜镜,把头发挽了起来,撕了块儿布当头巾,这样装扮成男人,应该更适合去扬州城。
我等啊等啊,始终没有等到老头儿回来,时间已经够久,我觉得有点儿不对劲。我小心翼翼地出了房子,可在外面又能看到什么呢?到处都冷冷清清,如同老头儿所说,这个村子就剩他一个人,自然不会再见到其它人影。
我犹豫着是继续等老头儿回来,还是直接去扬州城,还在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就看到远处的官道上刮起了一阵尘土,现在我已经有了经验,这种情况只能是有马队经过,而这显然不是个好苗头。
我急忙四下看着,看到了旁边的一个杂草堆,是些稻草还有玉米秸,老头儿不是说他在草堆里躲了一天一夜没被发现,这也许是个好办法。我急忙跑过去,把稻草扒开,人钻了进去,又拖过一些玉米秸挡着,透过缝隙只能看到草堆跟前的情况,所以我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有马蹄声和马嘶叫的声音。
后来,就传来嘈杂的说话声,我的心里一悬,知道所料不错,确实来了人,而且很可能是清兵。这让我立刻和老头儿联系了起来,他为什么迟迟未归?如果他根本不是帮我去打探扬州城里的情况,而是去向鞑子告密……出卖我这样一个年轻女人,也许会让他得到很多奖励,也许会让他得到免死金牌。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人之常情,但我确实是这样想的,这让我无比害怕,只能在心里不停地祈祷,千万不要被发现。
来人似乎在四处乱翻,我能听到各种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木桩之类的倒了会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而瓷缸瓷碗之类的被砸碎后声音会非常清脆,至于铁器铜盆扔在地上则是咣啷啷的……一阵乱轰轰的声音过去后,我就听到马的长嘶声,然后就是马蹄声响,越来越小。
不管是什么人,他们没发现我,我松了口气,擦了下额头上的汗,这种天气包在草堆里,连热带惊吓我的衣服都已经泅湿了。但为了稳妥起见,我决定再坚持一会儿,不要急着出去,万一他们再杀个回马枪怎么办?
可不长时间后,我就觉得不对了,好象有烟飘了过来。这里已经空无一人,绝不会是有人在生火做饭……我猛地惊觉过来,是起火了!
这一发现让我不可能再躲在草堆里,急忙跑了出来,四下一看,果然到处都是浓烟伴着火光,呛的我不由地咳嗽起来,眼泪也开始往下流。但我始终没有看到人影,他们应该是放火之后就骑马走了,不管他们是什么人,都实在是太可恶了,连一个已被洗劫的空村子都不放过。
但我已没有时间愤慨,我发现我已经被火势包围,火都从什么地方燃起,烧了多少地方,根本看不出来,但我如果再不出去,很快就要被烧着了。
可想出去又岂是那么容易?我显然低估了,虽然火看起来不大,但温度却非常高,还没靠近就被烤的受不了,而我的患得患失也让我错过了机会,如果一开始不管怎样,选定一个方向,用衣服包着头往外冲,可能会受点儿伤,但现在也许已经到了安全的地方。
但我总想找一个完全安全的出路,结果把机会一一错过,火势越来越大,离我越来越近,而我仍在中间打转。我有些懵了,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就在这紧急的关头,我听到了老头儿的喊声,“姑娘,姑娘……”
我顾不得刚才还在怀疑老头儿去告密,忙喊:“老人家,我在这儿呢。”
老头儿在外面喊着,为我指引方向,我抱着头朝声音的方向跑,就这样冲出了火的包围,躲过一劫,并没有被烧伤。
我随着老头儿到了安全的地方,看着被焚毁的村子,有些愧疚,我错怪了老头了……但老头儿不知道我的想法,他解释了事情的经过,他回来时看到了马队,确实都是鞑子兵,于是他躲了起来,没想到鞑子兵真的到了这里,他远远看到浓烟冒起后,就匆匆跑了过来,到处寻找着我……
老头儿救了我一命,我必须感谢他,但老头儿却说这都是小事,还是赶紧告诉我大事。在我惊诧之中,老头儿告诉我扬州城看起来已经恢复正常,墙上贴着告示,虽然他不识字,但找人问过,鞑子确实说不杀人了,让所有的人都回家,而且城东还设了放赈点,老百姓可以去领粮食。
这么说我能去扬州城了?我非常兴奋。
我和老头儿告别,问他以后怎么办?他说村子已经没了,他的亲人也全死光了,他也许会去流浪,好在现在还有赈粮可领,至于以后也许只能乞讨。我强忍着没让眼泪流下来,却没有任何办法帮他,我只能不断安慰自己,这不是我的世界,而且这都是已经发生的事情,全都注定好了,谁都不可能改变。
五里的距离不需要走太久,而且我这次沿着官道走,已不会再走偏。我远远地看到城门时,觉得浑身都充满了力量,恨不得立刻飞到西方寺,立刻去暗室赶紧回到我的世界,这里我一刻都不想再呆。
虽然一路的运气很好,没有碰到一个士兵,只是碰到几回普通百姓,这时我也不再那么恐惧,何况就是擦身而过,也没有人在乎对方,大家的脑子里显然都被其它事情占据。但到了城门,想再避开士兵已无可能,城门口的士兵不仅很多,而且挨个盘查进城的人,想要进城,就避不开他们。
虽然已女扮男装,但我还是有些担心,毕竟我的身形看起来一点儿不男人,而且士兵检查的非常仔细,几乎都要搜身。我不能让他们搜身,那就必须要避开他们,走城门显然不可能,我相信其它城门也肯定一样。
我想到老头儿说的话,鞑子攻城时,城墙被攻破了,那些缺口现在应该不会修补好,也许没有士兵看守。这样想着,我便往一侧走去,寻找城墙的缺口。
果然,缺口仍在,城破后,鞑子只顾得抢劫、杀人,留下了满城的尸体,然后先要做的是清理尸体,再恢复管制,从时间上看还来不及修复城墙。还有一个原因,他们也不必急于修复,扬州城四面都有护城河,所以城墙虽有缺口,但想从缺口入城,必须先过护城河,直接淌水过河不太可能,水一定不会太浅;而想绕过护城河,必须从城门那里的吊桥,这等于还是要经过士兵面前。
我有点儿手足无措,扬州城就在眼前,可是却进不去,最后我觉得还是不能冒险走城门,缺口现在过不去,也许晚上就行了。晚上城门一定会关,到时未必会有士兵,我也许就能绕过去了。可现在才日上三竿,时间还早,我又无处可去,便想找个地方暂时躲起来,免得惹不必要的麻烦。
我的想法很好,但执行起来却没那么容易。这是城外的一片树林,里面有不少难民,简直就是专门为我准备,我进去后混入他们中间,可以避免一个人呆着太过显眼,而树木又能遮挡阳光,现在的天气呆在太阳底下可不是种享受。
但中午时分,周围的难民突然躁动起来,我本倚着一棵树坐在地上胡思乱想,现在也只能惊慌地站起来。我以为是鞑子兵来了,还紧张地想如何才能让他们不注意到我,结果虚惊一场,难民们一边奔走着,一边说发粮了,快去领,领晚了就没了。混乱是他们自己制造的。
这也提醒了我,我要在这里一直呆到晚上,如果不吃不喝,恐怕也受不了,不如趁这个机会,混在难民里也去领点儿吃的。
去了之后,我才发现这个想法是错误的。后来我知道,放赈的粮是扬州城里的官粮,本来是明军储备的用来守城,扬州城被清理干净后,一些鞑子还有投降的汉人回来了,重新恢复了府衙,开始进行统治。
这个我懂是怎么回事,清军入关时,就注重收买汉人,因为他们清楚以他们区区几十万人,要统治上万万的汉人,仅靠屠杀不可能实现,他们一定吸取了蒙古人只统治了不足百年的经验教训,不仅重用汉人利用汉人来统治,而且自己也向汉人靠拢,学习汉人的文化,甚至提倡满人把自己的姓氏改为汉姓。
所以为了稳定百姓,放粮收买是个好办法,但前几天开仓后,粮放的很快,却不是真正到了难民手里。难民也不尽相同,有老弱病残,也有强悍者甚至本来就是地头蛇之类的,所以在放粮时,场面十分混乱,近似于抢夺,自然是弱肉强食,有些人几乎一点儿也没抢到,有些人却抢了一次又一次。
所以没有东西吃饿着肚子的大有人在,于是又有私人出来放赈,出于何种目的不得而知,但对难民确实是件好事。现在我跟着难民来的地方,显然就是私人放赈,就在城外的空地上,泥坯垒的灶台上架着几口大锅,下面生着火,锅里热气腾腾,应该是在熬粥。只有稀粥没有干粮,我怎么领?我没有碗也没有盆。看着难民们在前呼后拥地挤着,我只能无奈地转身,准备回去。
意外就在这时出现了,所以我来领赈粮是个非常错误的决定,但已无法修正,一队巡逻的士兵经过,我越担心什么就越来什么,领头的士兵叫住了我,“站住!干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