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头一看是六叔,忙笑:“六叔,光复军大捷!这是我爹派回来传讯的大哥!”
“太好了!”六叔两眼笑成一条缝,唇上两撇短髭也随着嘴角翘了起来,转头问那传讯兵,“你来说说。”
传讯兵虽不识得六叔,但见其盔甲服色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便跪地将战报呈上:“回燕王殿下,魏王在沈王城一战中斩北狄主帅,率军一直杀到北狄国都故里改,北狄狼王上书投降!”
六叔接过战报,抓住我的袖子转身就走:“延铎,咱们一块去见陛下,说不准陛下一高兴病了好了。”
我问:“六叔,皇帝伯父病了吗?”
六叔长叹了一声:“老毛病了,那些年为了复国大业陛下日夜忧思,就没睡过几个囫囵觉,就得了这么个心悸病。一直吃着张太医开的药方养着,可是一歇息不好或是换季就再犯上一场。半月前朝廷收到的军报说是你爹娘潜入北狄都城故里改很久没有了音讯,陛下一夜未睡这不又晕倒了……但愿陛下听到这大捷的好消息能赶紧好起来。”
什么?爹娘曾有段时日失去了音讯,怎么没有人告诉我?我跟在六叔身后想着,转眼来到了正和殿。
寝殿里,皇帝伯父正半靠在床头,太子哥哥坐在床前为他喂药,见我跟在六叔身后进来招手让我上前,声音很是虚弱:“小延铎怎么有空来看朕了?”
我跪地向皇帝伯父行礼,笑道:“臣刚在街上听到传讯兵高喊‘大捷’,便跟着进宫来向皇帝伯父贺喜来了。”
“辰琪,这是真是吗?”皇帝伯父精神一振,由太子哥哥扶着坐了起来。
“陛下,这是五哥传来的战报。”六叔上前呈上战报。
太子哥哥接过战报正要找信刀来拆,却被皇帝伯父夺了过去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皇帝伯父一目十行飞快地翻动那几页写着密密麻麻小字的纸张。
“好!好!好!”皇帝伯父将信抚在胸前激动地喘着气,两行眼泪从眶中滑落下来,“辰琮和柏蘅没事就好。”
“父皇,这是好事啊,怎么又流泪了呢?”太子哥哥抹了一把眼泪牵着嘴角笑着,拿出帕子帮皇帝伯父拭泪。
“朕是高兴啊!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什么时候都离不得自家兄弟……”皇帝伯父心情一激荡开始咳嗽了起来,他的脸胀得紫红如同被人勒紧了喉咙发出粗粝的喘鸣。
“父皇别着急。王总管,快传张院使!”太子哥哥脸色大变,一边为皇帝伯父捶背一边急急吩咐身边的王善为。
寝殿里人来人往脚步匆匆,太医院院使张久恒也领着几个高阶太医匆匆赶了过来又是切脉又是行针。六叔拉着站在殿角手足无措的我出了寝殿,小声劝慰:“延铎你别怕,有张院使在陛下一会儿就好了。我在这里守着,你回府去吧,将你爹娘得胜好消息告诉两个妹妹。”六叔的声音故作轻松,我却看到他眼角隐隐的泪花。
日盼夜盼,又过了整整两个月,都立冬了,大军才班师回京了。
那日,我本想带着妹妹们随着三叔、六叔还有兵部的官员们一道去城外迎接爹娘凯旋,在正要乘车时却见一辆马车驶来,车帘一掀是王善为那慈眉善目的脸。王善为弓着背上前两步笑道:“世子,陛下说天冷风大了,你就别带着两个小郡主出城迎接魏王夫妇了,陛下命老奴来接你们来宫里,咱们一道等着魏王夫妇进宫复命。”
我瞧了瞧身边两个脸蛋冻得红彤彤的妹妹,点头道:“朵朵、蕊蕊,咱们进宫等着吧?”
大妹郑朵朵有些不情愿,撅起了嘴:“大哥,我还是想快点见到爹娘。”
“我想进宫。”二妹郑蕊蕊倒是一听进宫就眉开眼笑,第一个爬上马车。因为她最喜欢皇后范娘娘那一屋子的小猫,每回进宫都在范娘娘宫里赖着不走。
“好吧,休沐都两天没见安阳姐姐了。”郑朵朵也跟着上了马车。安阳公主是皇帝伯父最小的公主,是魏贵人生的女儿,比郑朵朵大半岁。两个小姑娘在宗学里形影不离,就是散了学也分不开,因为郑欣欣出不得宫,每日都要留郑朵朵在宫里吃了晚饭天黑透了才回府。
我问王善为:“王总管,陛下身子好些了没?”
王善为点头:“陛下身子一日比一日好,今早还吃了一碗莲子养心粥呢。”王善为口气轻松,我却从他眉间看出一丝忧色,我便什么也没再问,坐上马车直向皇宫东华门而行。
正和殿配殿里静悄悄的,偶有女子抽泣声,端坐于首位的皇后范娘娘锐利的目光扫向声响处,那里抽泣的妃嫔立时低头止了声。
行了礼之后,范娘娘叫我带着妹妹们上前,柔声问:“朵朵,蕊蕊,爹娘要回来你们高兴吗?”
“高兴!”两个妹妹异口同声地笑答,一点也注意到范娘娘红肿的眼睛。
范娘娘一会儿摸着蕊蕊脑袋,一会儿抻抻朵朵的外衫,眼神里全是疼爱:“延铎不错,大人不在家,将两个妹妹照顾得很好。好像转眼之间,延庆的二闺女也有这么大了。吕妹妹,你说咱们怎么能不老?”延庆公主就是皇后的长女,今年二十四岁了。
“可不是嘛,延钦媳妇下个月就要生了,延铭媳妇进门有三个月了吧,该有喜讯了吧?”皇贵妃吕娘娘看上去比范娘娘丰腴不少,也显得更加年轻一些。
“才三个月又有什么着急的?吕妹妹,你说是吗?”范娘娘瞥了吕娘娘一眼柔柔笑着。
“娘娘别怪,看我又说错话了。”吕娘娘低头赔笑,眼光中却有几分得意一闪而过。
“皇后娘娘,我想去看雪团、金丹和美丫。”郑蕊蕊扯着范娘娘的袖子小声道。
“好。雪娥,带着咱们的小蕊蕊去我宫里看猫去,小心别让猫抓了孩子。魏贵人,你领朵朵去你宫里坐会儿吧。延铎,你去找延钟他们说话吧,等你们爹娘进了宫再着人叫你们过来。”范娘娘心思细腻周到,连孩子们这些小事都记得清楚。
我识趣地退出一配殿,却没去找延钟哥哥,而是坐在正和殿外石阶上等着,想早一刻见到爹娘。
约摸等了一个时辰,不远处见到一群人匆匆朝这边赶来,走在最前面的全身甲胄的两人正是爹和娘,我忙站起身来迎了上去。
“爹!娘!你们都好吗?”我使劲忍着,泪水才没夺眶而出。
“都好,都好!咱们延铎长高了,更壮实了!”娘黑瘦了一些,她抹了一把眼泪拉着我的手上下打量。
爹的眼泪也湿润了,他在我的肩膀上使劲拍了拍,大声道:“延铎,听你六婶说你当家当得不错啊!”
“娘,娘,我好想你啊!”两个妹妹也跑了过来,一头撞进娘的怀里。
“两个臭闺女,光知道想娘,难道不想爹吗?走,咱们先去见陛下去!”爹吃醋地捉住两个吃吃笑的妹妹,一手一个抱在怀里就跨步往正和殿里走。
全家人给陛下行了大礼后,皇帝伯父留下爹和我说话。
寝殿里的空气中票着浓重的药味,光线有些暗,皇帝伯父虚弱地靠在床头,身边只有太子哥哥陪在床侧,他气息短促,说话声音也极低:“辰琮,你和延铎坐过来一些,朕好好看看你们。”
“是,陛下。”爹趁转身移动墩的时候拿手背抹了一把眼泪。
“辰琮,你黑了瘦了,脸上还多了道疤……”皇帝伯父猛地咳嗽了起来,太子哥哥连忙从旁边桌上药瓶里取出一粒赭色药丸送到他的口中。
“陛下,臣身子壮实,都这个年纪又不讨媳妇了,脸上有点小疤碍什么事。”爹强撑开笑脸故作轻松道。
“辰琮,你有多少年没叫我太子哥哥了?咱们在蜀中和汉中的时候,你天天缠磨着我,今日要和我下棋比武,明日又要到我的内库里寻宝,天天的嫌我吃得少非让我再吃一碗饭,絮絮叨叨那个讨人烦啊……那时候我呀,意气风发,不管在什么困局里都不觉得担心。我有一帮子忠心的臣子,有一帮子热血的将士,还有你,我的五弟。我记得柏蘅去西羌的那一年,你也要去正京,你说,‘太子哥哥你快领兵打过来,我在正京城等着你!’那是你最后一次叫我哥哥,到如今快二十年了吧。我带着光复军冲进了正京城,你却不辞而别……自打做了这个皇帝,咱们成了君臣,就再也不亲近了。我还是怀念那段日子啊……”皇帝伯父眼神飘飘忽忽,应是回忆起了从前的事。
“陛下,臣做梦都是小时候跟着陛下的事……”爹哽咽了。
“辰琮,你还是叫我哥哥吧,你叫哥哥我就觉得心也近了。”皇帝伯父慈爱地看着爹。
“哥哥!”一声悲鸣从爹的胸腔中暴发,他跪在床前,将脸埋在皇帝伯父的手上呜咽难平。
“辰琮,你恨我吗?这些年我经历了郑景儒篡位,郑辰瑞谋朝,袁戎造反,我也曾怀疑过你,打压过你。越是离不开你,心里疑心越重。我这一生,对得住天地,对得住父母,对得住良心,可就是对不住你。”皇帝伯父轻轻抚着爹的头发。
“我怎会恨哥哥?哥哥一直对我很好,我只恨郑景儒老贼!”爹抬起头狠狠抹了一把泪。
“辰琮,咱们还是坐着说话。”看着太子哥哥扶着我爹重新坐回了绣墩,皇帝伯父又问:“辰琮,你觉得我这个皇帝做得还成吧?”
“陛下是个好皇帝。陛下登基后,整饬朝廷轻徭薄税,咱们大弘可说得上是政通人和,国泰民安。这一年我领兵在北边打仗,虽说地处寒凉之地,但只要没被北狄兵侵扰,那里人人都能吃饱饭。”爹说得很动情。
“朕也觉得自己做皇帝还成……可惜,天不假年啊,这两年朕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朕知道大限就在眼前了……”
“陛下不要这样说,陛下还值壮年,陛下万寿无疆,这不过一时抱恙……”爹急道。
“父皇!”太子哥哥哭出了声。
皇帝伯父艰难地摆了摆手:“什么万岁万万岁,都是些虚话。朕已经四十九岁了,这辈子为爹娘报了仇,当了皇帝,匡扶了大弘江山,也算没白活。只是为人父母,总要操一辈子的心。延钧自小失母,流落民间十余年,多亏你们夫妇将他送回了朕身边。延钧一直学着处理朝政,这些年下来,朕觉得他做皇帝也是成的。”
“儿臣只想做太子,父皇很快就能好起来了。”太子哥哥握紧了皇帝伯父的手。
皇帝伯父喘息一阵,继续道:“春耕秋收,含辛如苦。朕怜惜农人不易,便精兵简政,少收税赋。只是我大弘富足了,却有群狼环伺,这兵还是减不得。辰琮,此次北狄之乱为我大弘敲响了警钟,之后还得增兵强军。辰琮,朕任你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待朕殡天之后,在武事上就由你辅佐延钧,等延铎长大了你觉得成了,再由延铎接手。”
“郑辰琮父子遵旨!”爹拉着我跪下,长长叩首。
皇帝伯父仿佛灯枯油尽,再无力说话,只是慢慢闭上眼睛急急喘着气。
回府的路上,我与爹同乘一匹马战马走在队伍最前面,天寒风凉也挡不住百姓们簇拥在街道边欢呼鼓掌,“魏王威武”“战无不胜”的喊声此起彼伏。爹娘在马上向百姓们含笑颔首。
快到元宝胡同时,一匹快马追了过来要向爹禀事。爹一手将我放于地上,与那名兵士小声交谈了几句,爹面色凝重打马便走。
我隐约听到爹说了句“京师戒严、关闭榷场”什么的,我与娘对视一眼,娘点了点头示意晓得了。
一阵寒风吹过来,我觉得腮边凉凉的,抬头一看是下雪了。
密密的雪片飘飘洒洒落了下来,京城很快便笼罩在一片素白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