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沉沉的,微凉的风里带着一丝湿意,官道旁柳树抽出细长的枝条随风轻轻摇荡着,灌木丛中不知名的花儿挤挤攘攘地开着。程柏蘅无心欣赏这春色,催动胯下的枣红马向前疾驰,她刚问了路边的农人,离盂县县城也不过二十里路了。
现下程柏蘅骑的这匹枣红马是从午子山下市集买的,她的爱马青玉神骏非凡,骑在这路上太过扎眼,程柏蘅便将它留在了汉中府里,又请关、陈两位妈妈悉心照顾。
行得没多久,天开始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程柏蘅虽带着伞,但打伞骑马实在不便,便也没从行李中取出来。她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一排房舍,门前挂着酒旗,看来是一家酒馆,便径直打马过去。
刚从马上下来,门内冒雨跑出一名十二三岁的小伙计,殷勤地帮她牵马,口中叫着:“小爷是来打尖还是住店?”见程柏蘅仰头看天,又笑道:“春雨贵如油啊,这场雨都盼了好久了,怎么不得下上两天啊。要不,小爷还是住下,待雨停了再走吧?咱们盂县去年大旱啊,要是能有这么一场雨,也不会饿死那么些人了。”
程柏蘅出门历来是男子打扮,身上的粗布衣衫是在午子山大集上买的。她粗声道:“我先吃些东西,劳烦小哥也给我的马喂些草料吧。”那少年连声称是,将马儿牵进了马棚。
程柏蘅进了店门点了饭食,便在一张靠窗的桌子前坐下了。厅中另一头坐着三个男子,中间就坐的是一个浓眉大眼的虬髯汉子,衣服寻常,瞧着年纪也还轻,但浑身透露出一股凛然之气。那三人见进来一个黑瘦少年,抬头打量了几眼,又默不作声低头吃饭。
过了没多会儿,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端着一个托盘过来,这姑娘穿着粗布衣裙,满头乌发挽成双平髻,一侧髻上还簪着两三朵桃花,皮肤白晳,垂着长长的睫毛,来到程柏蘅跟前秀眼微抬含怯一笑露出一对酒窝,声音清脆:“小爷,你的饭菜。”便将饭菜端在程柏蘅桌上。有一碗热腾腾的刀拨面,肉末萝卜丁的卤,加了香醋,还撒了点点翠绿的葱花,香味扑鼻。另外有一碟拌萝卜皮,一碟卤豆腐。虽是乡下寻常菜色,但也收拾得干净精致。程柏蘅谢了那姑娘,那姑娘回以青涩一笑,转身低头抱着托盘进了后厨。
刀拨面筋滑利口,萝卜皮清爽香脆又微带辛辣,豆腐卤得香味浓郁,一咬开汤汁饱满,程柏蘅吃上一口,舒服得微眯了眼睛。
窗外雨下得更密了,门外大老远就传来一阵吵嚷之声,程柏蘅透过窗外看去,只见三个锦衣男子冒雨奔来,虽然雨势不大,但也淋了半湿,个个举着折扇遮雨,四个衙役模样的男子紧跟在后面,喊着店家快出来伺候。小伙计忙拿起门边两把伞跑了过去,热络地招呼着那伙人。
一个身着茶色缎地直裰的矮胖男子一脚跨进了门,低头跺脚口中骂着:“他妈的这鬼天气,阴了好几天也不下,偏出来踏个青把大爷给淋了,刚上脚的新鞋也给毁了。”心中恼火,一脚踢倒了一条凳子。
他后面跟着一个皮肤黑黄的男子,身着的墨绿色罗织道袍称得人更是乌黑,他笑着道:“一双鞋子还值得杜衙内这样心疼?赶明儿我叫铺里伙计选几双最好的送到杜府去。”
“陆兄此言差矣,杜衙内怎会心疼一双鞋子,自是恼怒这天不作美,只见桃花未见人面罢了。”再后面是一个面上无二两肉着湖蓝圆领大袖衫一副文士模样的男子。
店家是个中年汉子,从后厨跑出来招呼着请他们三人在厅中间宽阔之处坐下,又殷勤地倒上了茶水,那几个衙役则围着旁边桌子坐了。小伙计拿来干净棉布巾子帮他们擦干头脸上的雨水,那文士扬着下巴道:“爷几个饿了,快捡你家最好的酒菜尽管上来,别给你陆老爷省钱。”那店家弯腰点头连连答应着,忙不迭地进了后厨忙活。
那杜衙内大嗓门嚷道:“今日老子巴巴地赶去清水庵,那住持圆净竟然领着那帮姑子们去平定县给张员外家内眷做法事去了,庵里只留下那两个老姑子,叫灵玉的那个小尼姑没看到,倒是淋了一身雨,真是晦气!话说回来,老陆,那灵玉小尼姑真的那般貌美?”
老陆笑眯了眼,道:“衙内,我是亲眼所见啊。上个月,我娘听说这清水庵灵验得紧,要到庵里烧香给我求子,我也不好拂了她老人家的好意,便叫上我家夫人和两个妾室一道去了。在里头听圆净念了半天的经,跪得实在累了,我便出来上个茅厕,远远就看见那小尼姑走过来,你猜怎么着?只一眼,我就再走不动道了,那小身段柳弱花娇的,虽然戴着那劳什子瓢帽看不清眉眼,但露出的那半截脖颈细白细白的,我凑近过去瞧,那眼眸垂着,眼睫长得像扇子,脸蛋红润得像苹果,看得我心都酥了。只可惜那小尼姑退后几步一溜烟跑了,我又有一泡尿憋着,要不怎么也得追上去好好瞧一瞧。等我撒完了尿,四下再也寻不着这个尼姑,赏了看门那个老尼半吊钱,说了形容模样,才打听出那小尼姑叫慧心,刚到庵里不过半年,说好象是哪家高门里的小姐,为母祈福到寺里来修行的。”老陆连声啧啧,眼中流露着不尽的遗憾。
文士模样的男子揶揄着:“陆老爷家大业大,夫人和小妾都是一等一出挑的模样,什么样的美貌女子没见过,怎么连这个小尼姑的脸还没看清楚,就这般失魂落魄的?”
老陆瞥了那文士一眼,轻蔑道:“王秀才少见多怪了。正因我美人见得多了,才一眼就瞧出这小尼姑是个天仙一般的人儿,人间哪得几回见呐。”
杜衙内以手摩挲着刚长出一层短短胡须的下巴,眼中全是艳羡向往之色,道:“爷过两天再去一趟看看,如果这小美人真如老陆说得那般美,爷便花大价钱请她们到家里来做一场法事。到时候,嘿嘿嘿,可由不得她了。”三人放肆大笑起来。
正说着,店家的姑娘又端着托盘出来,上面是一碟卤牛肉、一碟卤豆腐还有一碟青菜,姑娘低着头麻利地为他们上菜。那姓陆的正待开口突然停下,两眼紧盯着那姑娘,又用胳膊肘捣了杜衙内两下,挤眉弄眼地抬着下巴示意杜衙内看,杜衙内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这正上菜的小姑娘虽然一身粗布衣裳,但是生得眉清目秀,端得一个小美人胚子,不由心中乐开了花,一时间邪念生了七八遭。见那姑娘上完了菜转身就走,便道:“妹妹且慢,你还没报菜名呢。”
那姑娘转过身来,仍低着头怯生生道:“大爷,这是卤牛肉、卤豆腐、灼菜心。”
“噢?”杜衙内站起身来笑眯眯问道,“灼菜心认得,可另外这两个菜,哪个是卤牛肉,哪个是卤豆腐?”
“切片的是卤牛肉,切方块的是卤豆腐。”那姑娘抬眼一瞧,见那矮胖男子走近眼前慌忙退了一步。
“这黑乎乎的怎么是豆腐呢?豆腐不是应该像妹妹你的脸一样又细又白的吗?”杜衙内见那姑娘圆眼杏腮,心下痒痒的,忍不住又往前了一步。
那姑娘慌得话都说不利索:“豆、豆腐,卤的……”
杜衙内却猛地拉住了那姑娘的手,摸了两把,摇头道:“如此美貌的妹妹,一双玉手怎地这样粗糙?”
坐在窗前的程柏蘅看到这些顿觉碗中的面条也不香了,搁下筷子高声唤道:“劳烦姑娘给我盛碗面汤吧。”
听得有人使唤,那姑娘才从惊骇中回过神来,应了一声使劲抽出被杜衙内握住的手,转身快步进了后厨。
杜衙内狠狠盯了程柏蘅一眼,心中暗恼这小子打断了自己的好事,又想反正这小美人就在这店里也跑不了,登时心中又不恼了,将手抬到鼻端猛嗅一口,口中直呼:“香!”引得那老陆、王秀才嘿嘿直乐。老陆招呼他坐下:“衙内,出来大半天了,咱们先垫垫肚子,怜香惜玉这事可是猴急不得的。”
接着,店里的小伙计端来酒壶和酒杯,给他们每个人斟满。过了会儿,又端来炸花生米和炒豆芽。
老陆口中嚼着牛肉,瞧着杜衙内面露不悦,也皱着眉头指着他道:“小子,你毛手毛脚的不利落,下去换别人来伺候。”
那小伙计答应着进了后厨,没多会,那店家中年汉子面带殷勤笑容,亲自端上了一盆热气腾腾的羊肉汤。
杜衙内左等右等不见那小姑娘再出来上菜,心下火起,将手中酒杯往桌上一顿,骂道:“狗东西,装傻是吧?叫刚才那个妹妹来伺候。”
店家陪着笑答道:“大爷,我家店小,没料到今日这么多贵客上门,菜不够了,我家闺女去村里买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