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源兖垂下了脑袋,叹气不止:国藩将手上带的诗稿放在茶几上:“这是霖生留在我那里的手稿,看着难受,想来和你商量商量。”
陈源兖拿起霖生手稿,还没看一眼便湿了眼眶:“见字如面,见字如面哪!谁会料到是这样的结局!”
二人沉默片刻,国藩强打精神说道:“岱云,我们都平静点,霖生这里还有未了事。”
陈源兖哀叹道:“想要和我商量什么。”
曾国藩说:“这些诗稿,霖生原想和我切磋下修辞再行刻印。如今,他撒手归西,我反复琢磨,还是不忍动他一个字。我想按他原文直接刻印。尽管有悖霖生找我的初衷,但这毕竟是没经人染指过的真作。所以,想来听听你的意思。”
陈源兖说:“我能说什么呢。上月,他还和我说,之所以热衷为自己刻印
诗集,是眼睛越来越不如从前。担心有天无法楷书,想对以往诗作作以记录。所以,才找你帮着修饰得更完美些。如今人不在了,自然是纪念为重。哪怕他诗文中的错字,对后人也是极其珍贵的。”
曾国藩说:“知我者,岱云也!我正是想将一个真真实实的梅霖生遗作,留与梅氏子孙,让他们睹文如睹其人。但愿梅兄在天之灵,理解涤生的无奈之选。”
陈源兖说:“斯人已逝,再没有商榷的余地。如果我是梅兄,也会感激你的一片苦心。待你资料收集完毕,我要出资一半,算你我二人为梅兄做的最后一件事。”
曾国藩打断道:“霖生在时,我亲口答应过要为他筹资。他人虽走了,留下的遗愿我责无旁贷,你无须多虑。”
陈源兖说:“难道就你二人是兄弟?”
曾国藩说:“不要拿话激我,你晓得我的意思。”
陈源兖说:“其实,大家彼此彼此。你家里不也刚刚雇了三个佣人?既是同心兄弟,说什么就你责无旁贷?”
曾国藩说:“岱云,我们没必要为此争执,我来的目的...”
国藩话没说完,岱云便打断:“好了!我不和你争。以往,你我因为诗的一个字眼,辩论得喋喋不休,还好,有霖生兄从中化解。现在我们打起来,连个拉架的都没了。就给兄弟一个为梅兄做最后一件事的机会吧!我再难,比死还难吗?他人都没了...”
曾国藩后悔道:“我,我还不如不来找你。”陈源兖随口道,“那你找皇上?你老兄比岱云年长,什么事我都...”不等陈源兖说完,国藩即刻截住,“好好好,打住打住,此事今日退堂,我们换个话题。”
二人同时沉默了,为完成霖生的遗愿,岱云心疼国藩的经济处境,他想,即便是贷款也要为其分担刻印费用。国藩更知岱云家境窘迫,一个挚友离世,他已经伤心不已,再不忍让岱云为此负重。二人真挚的情谊写在心里。
曾国藩打量着岱云:“看你这状况,想必还没吃饭吧。”
陈源兖开口道:“哪里还会有食欲。”
曾国藩‘嗨’的一声,他告诉岱云:“我们同乡会,已将管理长沙会馆之事,交与我接任。我已经答应了。”
岱云说:“听小珊说了。”
曾国藩踌躇了一下:“我想,邀你同去我们曾经住过的会馆坐坐,不知你可有心情否?”
陈源兖爽快地起身:“涤兄的倡议我从来不会缺席。稍等,我换下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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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沙会馆,是由湖南籍官员集资兴办,旨在为家乡士子进京赶考提供食宿,而非营利性寓所;管理者由众京官公推产生。道光二十一年,该寓所总管因故辞职,补任者一直悬而未决;恰在梅钟澍的吊唁现场,大家发现,稳重干练、尽职尽责的曾国藩为其打理后事的整个过程。于是,一致公推由国藩接任该馆总管。但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曾国藩为梅钟澍与胡达源书写的挽联,一时间,在京师士大夫间不胫而走,无不为其妙笔文才称赞叫绝。届时,曾国藩务实敬业的才干,亦博得朝廷首肯与青睐。不日,国藩便充国史馆协修官。”
国藩和岱云站在国藩居住过的房间,他回想着与梅钟澍和岱云在这里活动的一切。第一次去穆府,梅、陈二人将自己的新棉靴、腊鱼,送与国藩作手礼。庶吉士散馆前,三人在梅钟澍的房间,共同祈盼着同留京师。国藩想到此,与陈源兖泪眼相对,国藩叹了口气道:“我们走吧,我请你在我们曾经的饭堂吃顿饭。”
二人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了房门,迎面走来亲热激动的门房大爷。国藩和岱云忙上前施礼,大爷惊恐地连连回礼道:“没想到,你又回来了!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国藩激动地感慨道:“大爷,我们皆是被您老服侍着、从这里走出来的。今日,我回来和您一道服侍后面的士子。我没有经验,您是这里的老人,以后还要大爷多多提示。”
大爷说:“涤生,有您在这里为大爷做主心骨,是大爷的福分哪!”
曾国藩对二人道:“走,我们到饭堂看看,我要熟悉下那里饭菜的情况。”
国藩三人向会馆餐厅走去,三人进了餐厅,大爷忙招呼正在准备饭菜的厨师和工人们,众人忙出来围着国藩三人热情施礼。国藩回礼后,即招呼大家先忙工作。
国藩和岱云,不约而同地朝昔日和梅钟澍一起吃饭的座位望去,三人在此就餐的画面仿佛就在眼前。二人即刻转过头去,难以言状的失落如箭穿心。二人不由得拉起对方的手,紧紧地扣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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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二喜认为,国荃的商业情报好到有点离谱,但直觉告诉他,国荃口中绝非空穴来风。所以,二喜决定来京孤注一掷,他将万一成功的基数留给了自己。真可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王府井大街靠边的一幢两层小楼,悬挂着《恒昌茶楼》的匾牌,煞是醒目气派。道的不远处,三辆马拉轿车缓缓来到茶楼门前,车上分别下来京武、二喜、国荃、荷香和大壮。
二喜抬头看着茶楼门楣的匾额,随口来了句:“喝!好大的气派,不愧是京都。”京武恭敬地请一行进门:“各位请!”二喜昂着头豪爽地对京武道,“请!”五人一行进了茶楼的一楼。
茶楼整个布局贵气高雅,顶部中梁,悬挂着盏盏宫灯,四壁皆是紫檀色花雕及镂空格子装饰。满满的席间围坐着衣着考究的富家老爷和公子哥。
硕大的柜台内,五六个执事笑迎着每位到来的顾主。紧挨大门的一侧,一个专门悬挂鸟笼的杆子已挂着各个不同的鸟笼。十几个拎着大茶壶的伙计,楼上楼下跑个不停。一桌桌喝茶的主顾,形形色色。相互斗宝的,比把玩的,挨着脑袋低声细语的,等人的,茶桌上放着鸟笼斗鸟玩的,整个一个贵族逍遥场所。把二喜一行看个眼花缭乱,二喜等人穿行在人们座席间,荷香对国荃低声道:“京城的老爷都这样喝茶?”
国荃淡笑一下:“哈,人家主要是消遣,茶不茶的已是次要。”
京武将一行带到二楼楼梯处,引领一行上了二楼。实木栏杆围着天井,楼上楼下遥相呼应,过廊旁是个个雅间,一行从过廊走过,透着门窗可以看到,一屋屋身份高贵的人在私聊,在秘事。京武走到一个房间门前停下:“哈,几位,里面请。”
一行随京武进了房,只见,考究的茶桌已摆放好茶点和水果,精致的茶具和室内的配置相呼应。喝茶的桌,休息的榻,写字的木案,应有尽有。
京武招呼着大家:“来,我们先喝点茶,诸位稍作歇息,我这就去请我的东家来和大家见面。接你们时,他正与一位王爷说话,想必这会儿应该走了。”
二喜忙说:“哎,不忙不忙,东家既然有贵客,最好不要打搅他们。今天腾不出空、明天我再来,就当我先来认个门。生意的事,何时都能谈。”
京武道:“哈,今日与曾老板会面,是早两天就预定好的。东家一直在等候大家,谁知被那王爷突然插了一杠,东家不会与他谈得太久。你们稍作歇息,我过去看看即刻就来。沅甫,麻烦你代我招待一下,失陪,失陪。”
国荃说:“您去吧,大家都是自己人。”
京武赔着笑转身走去:二喜浏览着房的四周,感慨地对国荃道:“我去过广州、湖北,许多的茶肆,没见过这么个阵势。这茶楼,老板可真是下了血本的。怪不得你来信说,那些老爷按时按点地来茶楼点卯。是我,我也想天天泡在这里。呵呵,关键,得来得起才行!这儿的一壶茶,他不卖个几两银子,还真对不起这楼的摆饰。”
国荃说:“之前,京武哥带我来了一次,完全出乎我对茶楼的想象。真就同井底之蛙没有见过大天。呵呵...”
二喜笑道:“看来,要在京城开茶楼的想法,只能给自己过过嘴瘾喽!这得多少银子往里头砸?还是让大财主们开吧,咱保障供茶就好。”
国荃说:“刚才进门,不知你们留意了没有,柜台侧面,摆着那么大个木柜,上面琳琅满目的茶杯茶具,你们可知那是做什么用的?”
荷香猜想着:“卖的吧?”
国荃说:“呵,说对了一半。那是阔佬们专用的茶杯,别人是不能用的。当然,也是在这里买的。他们喝完茶就陈列在那里,京话叫显摆!就是给人看的,证明自己有钱!据说,一套茶壶茶杯300两银子。”
大壮摇头道:“好家伙!一套破壶破碗就300两?一家人十年的口粮啊?”
国荃道:“生意人嘛,想赚钱就得动心思。你不是爱显摆嘛?你不是讲究装面子?我连茶带壶的都卖给你!我挖空心思地供着你的尊贵。同时,也讨了爱收藏和把玩茶壶人的欢心。像我们这样的包房,您点火锅老板也会派人买来给你吃。京武哥说他东家有句格言:开店不能怕麻烦,没了麻烦那才叫真麻烦。”
二喜深沉地点了点头:“嗯,明白人。”
荷香笑着说:“开始,我和干爹都以为,你信上说的茶价是写错了呢。干爹还以为是在做梦。现在,我是理解了。”
国荃笑道:“京武透露说,此茶楼有内务府某大人的份子,知道就好,千万别问。”
大家会意地点了点头,国荃要为大家倒茶,二喜忙说:“慢,我带有咱自己的茶叶,等下喝我们的。”
恰时,京武领东家和一名掌柜的进了屋。
众人忙起身,东家谦卑地道:“诸位恕罪,诸位恕罪,临时来了位不速之客,在下冷落了远道而来的朋友,实在是抱歉!”
二喜拱手道:“老东家财源八方,三十六路宾朋随时有访,何来抱歉恕罪之说?老东家此言真是折煞在下了。”
东家和蔼道:“言重言重,我就是个卖水的。啊,鄙人姓张,随便叫我老张,或老张头就好。”
二喜说:“哦,张老东家!在下姓曾,小名二喜。如果您不介意,直呼我二喜便是。”
东家呵呵一笑:“曾先生果然豪爽之人,那我就叫你二喜了?这样反倒少了些生分,你说是也不是?呵呵...”
二喜乐呵道:“老东家所言极是,所言极是。”
东家恭让着大家:“大家就座,大家就座。”东家看着空着的茶杯问京武:“嗯?怎么没有上茶?”京武正要说话,被二喜抢先道,“老东家,您误会。这壶里已经泡得有茶,我是想等东家到了,一起品品我带的新茶。”
“哦?曾先生原是此意!嗯,快人不坐慢车,开门见山。我喜欢!”
不等东家吩咐,京武忙出屋,站在栏杆对楼下的伙计拍下手,示意送水上来,伙计会意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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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中午时分,国藩坐在书案前埋头梳理梅钟澍遗作。
秉钰站在门房前与张升交代道:“您安排王婶买两只鸡回来,晚饭,我们加两个肉菜,改善下伙食。”
张升咧嘴一笑:“好咧,我这就去办。”张升和秉钰分头走去,秉钰进到书房,站门口朝国藩望了眼,做了个无奈的表情,她慢慢走到国藩面前,国藩头也不抬地继续翻看诗稿。
秉钰叫了声:“国藩。”丈夫本能地嗯了声,继续翻看自己的东西。秉钰耐着性子加重语气道,“师哥!”
国藩头也没抬:“哦,叫我?”
秉钰道:“你也太专注了吧?喊你两声才知道我的存在。喂,你能不能别再看这些诗文,晚个几天再看好吗?”
国藩依然埋着头做自己的事:“为什么。”
秉钰说:“还问我为什么?大家都发现你现在是种病态!回到家就坐在这里翻看这些东西,看一会儿,自己又去难过,难过一会又坐下来看。搞得全家人,心里都跟得了病似的。”
国藩依旧翻看着诗稿回话:“...我有嘛?”
秉钰看着丈夫摇头道:“有没有别人看得明白。要不,你把小珊给我请来。”
“请他来做什么。”
“给你开个方子,调理调理脑子。”
国藩对秉钰的话心不在焉,看着诗文继续着自己的思路:“胡言乱语。我脑子好好的,调什么理。哎,你看,霖生十年前作的诗,朋友转送给我的。这太珍贵了!”
秉钰立在国藩身边,双手抱着膀子暗自神伤:“还能说点别的吗?”
“我不正和你说诗嘛。”
秉钰说:“咱能不能改个话题。”
曾国藩说:“说完诗再改。”
秉钰说:“那好,你说吧,我听着。”
国藩拿着诗文津津乐道的:“瞧,这是十年前湖北学政贺熙龄,聘请霖生帮其校对试卷,霖生与胡烺侬、罗白亭、还有贺公的侄子笠云,去往长沙的船上,四人联床赋诗即兴而作:用东坡‘腊日游孤山访惠勤’韵,我念给你听哈。”
秉钰似对精神障碍病人又气又无奈,完全是应付地:“好!我洗耳恭听。”沉浸在诗作里的国藩,却浑然不觉秉钰的语气,他绘声绘色地朗读起来,并耐心逐句地加以注解:
“东望江南南望湖,月光出入云有无。(这是霖生吟的)
巨浪劈空作山立,大风吹水如人呼。(这是笠云)
辞家旬日别妻孥,(这是烺侬)羊求李郭情自娱。(这是白亭)
龙口一泊竟三日,估舟无数相萦纡。(这是霖生)
垂杨江岸多田庐,(笠云)陆处水处都不孤。(烺侬)
月色窥人入画舫,波声啮柁翻枯蒲,船头鼾睡操舟夫。(霖生)
卧起晨炊已日晡,(笠云)安得化工掷大笔,改作万里乘风图。(烺侬)布帆高挂五丈余,(白亭)我身栩栩神蘧蘧。(霖生)
追逼风势如追逋,(笠云)此景可歌亦可摹。(烺侬)”
国藩意犹未尽地回味着:“啊,有景有物有故事!不懂诗的人一听也会明白,他们路遇不测,被困在舟船三日,不堪的心境下还如此潇洒别样。何为诗人?嗯?这就叫诗人情怀!别急,我再念一遍给你听哈。刚才说到每人的名字,听起来诗味不够浓郁。现在,只念诗给你听。”
国藩沉醉于诗境当中,秉钰已忍无可忍,没等国藩再念,秉钰便呜地哭了起来。国藩惊诧道:“嗯,为何哭泣?”
秉钰转身进了里屋,国藩追了过去,捧着秉钰的脸:“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是不是肚子里孩子又在调皮?”
秉钰赌气道:“你还知我肚子里有你孩子?”
曾国藩可怜着脸:“怎么了嘛,你告诉我嘛。”
秉钰怒视着国藩:“你有给我说话的机会吗?”
曾国藩说:“刚才,不是你请我给你念诗嘛。”
“我请你给我念?你怎么就没听到,我告诉你等几天再看这些诗。”
曾国藩说:“读别人的诗,自己不也是在学习嘛?以前,我每天都在读书,你也不曾管着,为何阻止我?”
秉钰哭诉道:“因为,我不想让孩子有个疯了的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