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一片如梦如幻的梦境之中。
这梦境自天上而来。
暮冬。
浦河镇下了大雪,些许微微冷。
万里寒光,路上无人踪,鸟雀也难觅,唯有行人渐渐。
本是无穷无休的浦河,冰冻得万分寂静,放眼望去,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白色。
急雪在回风中落下,大地裹上了一层银白。
黄昏,雪花乱舞,只见得眼前半枝梅,不见那烟村四五家。
两柄长剑划破北风,直奔浦河镇。
这两人头戴斗笠,一高一矮,一胖一瘦。
高瘦的留着山羊胡,矮胖的满脸络腮胡。
两人的胡须已冻成横七竖八的银针。
络腮胡道:“大哥,消息可靠么?凌九真在浦河镇?”
山羊胡笑道:“凌九已无路可走,假不了。”
络腮胡叹气,道:“想不到这曾经的昊阳门大弟子,竟沦落到如此地步,真是可惜了。”
山羊胡冷哼一声,道:“他这种欺师灭祖之人,有什么值得可惜的?何况他杀了如此之多的武林正士,死不足惜。”
络腮胡点了点头,却是一脸担忧,道:“无论如何,那凌九终究是杀手榜第一,就凭咱俩,如何让他授首?”
山羊胡道:“你我‘秦岭双雄’的名号,也并非白叫的。何况,既是昊阳门下的悬赏令,他们也必定出手,再连同各路江湖豪杰,他凌九就是有三头六臂,又有何惧。”
络腮胡点头道:“大哥说的是,彼时我们只等坐收渔翁之利便是。如此之多江湖侠士,要出手,先也轮不到咱俩!”
两人且行且谈,踏着风雪往浦河镇赶去。
天色渐暗,暮薄云低。
每逢初三六九,十里乡亲都会到镇里赶集。
这天是初九,镇上行人匆匆,个个裹得严严实实。
天色将晚,街坊里却是热闹非凡。
一家名为“客速来”的酒馆人声鼎沸,炉火旺盛。
有一张酒桌,被围得水泄不通。
人们站的站,坐的坐,皆聚精会神地听着中间那少年说话。
少年约莫十六七岁,唇红齿白,眉目俊朗,细腰宽肩,穿一身青色旧棉袄。
他单膝跪在桌上,右手握一片梨花木,似是个说书人,已然说了一段。
他将那片梨花木往掌心一拍,摇头晃脑地道:
“秤有毫分无个准,人无衣衫有群论。
是非两头随风势,蚍蜉撼树谈何易。”
少年唱完,又将梨花木一拍,道:“如此一来,凌九所杀之人,有奸淫偷盗者,横行霸道者,皆是死有余辜的恶人。他并非如江湖传言那般胡作非为,滥杀无辜,反倒是为民除害的第一剑客!”
他话说到此处,角落里一名青年猛地放下酒碗,狠狠盯着少年,怒道:“岂有此理!”
这人说话间,手已握在剑柄上。
他刚露出三寸锋芒,右侧男子突然抬手,压在他手中的剑柄上。
那人看着说书的少年,淡然道:“切勿打草惊蛇。”
青年只好将剑收了,仍恶狠狠地盯着少年,恨不得食其肉,啖其骨。
他身旁坐着十余名剑客,服装各异,皆是昊阳门派出,寻凌九报仇的弟子。
此间听了少年的话,谁不是怒上心头?
不久前,他们的掌门向昊阳,死在了凌九的“自在剑法”下。
这十余名剑客的目光,本就不在少年身上,反倒时刻咬住角落里的一名男子。
那名男子动上一动,都得惊出他们一身冷汗。
火光之下,依稀能瞧见那名男子的模样。
目如丹凤,点漆般明亮,英挺剑眉,藏一对锐利的黑眸,长发垂肩,不扎不束。
虽是冰天雪地之季,他竟似乎不怕冷,只着一件单薄青衫,如那铜铁所铸般,骨健筋强。
或许是因为炉火过于旺盛,酒太过浓烈,自然也就受得了寒风侵蚀。
他已瘫坐在地上,背靠一条小方凳,手握酒壶,不停将酒灌进嘴中。
在他身前的酒桌上,横放着一个斗笠和一柄长剑。
剑柄剑鞘皆是木头所制,却不知剑鞘中的剑,是否也是一块木头。
酒桌下散乱着七八个酒壶,待他又灌自己一口酒后,身子一塌,从方凳上滑下,脑袋倚在方凳上。
他似乎醉了,醉得像个要死的人,连手也抬不起,手中酒壶脱了出去,滚到酒桌下。
酒壶撞上桌脚,转了两圈方停下。
他喊道:“小二,上酒!”
堂内人声嘈杂,笑骂声此起彼伏,小二没听见他的叫唤。
他又叫了几声,小二依旧没搭理。
没有酒,他似乎不再那么醉了,又慢慢坐起身来。
那说书的少年提着两壶酒,走到他面前,递了一壶过去,道:“这位兄台,晌午时你便在此喝着了罢?”
男子并未回话,只是接过酒喝了起来。
少年无奈地摇头一笑,坐在他身旁,跟着喝酒。
少年笑道:“听兄长口音,不像是北方人士,从南方来的?”
男子依旧没回话。
少年又道:“见兄长一人吃酒,想必无趣得紧,不如与我一起。”
男子虽未回话,但却提起手中酒壶,与少年手中酒壶碰了一碰,继续大喝。
少年庆幸没自讨无趣,道:“我叫赖小章,平日里在这酒馆说些历史传记和奇人异事,算是半个说书的。不知兄台如何称呼,怎一人在此吃闷酒?”
旁桌一个青年讥笑道:“赖小章,就你那半吊子的功夫,也好意思称自个是说书的!”
赖小章瞥了那青年一眼,并未反驳。
他自认为,半个说书的,也是说书的。
男子依旧未回话,赖小章便觉此人多半是个酒坛子,有酒便不说话了。
酒过三巡,两人只是碰杯吃酒。
男子最终还是未说上一句话,已靠着方凳睡去。
见状,赖小章摇了摇头,仰头大吃一口酒,笑道:“真是个比我还厉害的酒鬼!”
他只觉这人太过奇怪,不解人情,请他吃了一壶好酒,竟也舍不得开口说上一句话。
看到桌上那柄木剑后,他更加觉得这人奇怪了。
行走江湖,竟连把货真价实的剑也没有。
好奇之下,他将手伸向了那柄剑。
在他将要拿起剑时,一只冰凉的手突然搭在他手背上,连同那柄剑压在桌上。
他被吓得不轻,回头一看,那长发男子已醒,正鬼魅般直勾勾地盯着他。
那对炫黑的眼睛掩在长发下,射出两点亮光,直让赖小章浑身发寒。
“这不是小孩子的玩具。”
赖小章的脸不由得抽了一下,急忙缩回手,将凳子往后挪了一下。
“我只是好奇。”
“杀人的东西,不值得好奇。”
赖小章看着那把剑,笑道:“兄台,我虽才十七岁,但也见过不少世面,这木剑如何杀得了人!”
男子眼神一凛,突然拔出剑。
寒芒一闪,一声剑鸣,那柄剑已回到木鞘中。
那一道寒芒,足以让人明白,藏在木鞘中的剑,并非只是一把木剑,而是一把货真价实的剑。
赖小章怔住,眼前这人出剑的速度,根本无法用肉眼捕捉。
须臾,他忽觉后颈一热,似有一股热流注入背心。
他的脸上,已被溅上几片血花。
他伸手往脸上一抹,摊开掌心一看,登时瞳孔一缩,惊得只吐出一个字,那便是“血”。
他还未晃过神,一具尸体已倒在他背上。
一柄剑从尸体手中落下,坠了地。
下雪天,萧条,寂寞。
这酒馆中,也有人是寂寞的。
赖小章晃过神,衣衫已被热血浸湿了一大块。
他一挪身子,尸体啪嗒一声砸在地上。
血从尸身下缓缓流向四周,一堆酒壶被围在了血泊之中。
血在流,雪还在下。
本是热闹非凡的酒馆,刹那间寂然。
有人望着地上那具尸体,大喊了一声。
“杀人了!”
酒馆内顿时乱作一团,食客们纷纷往外逃窜。
小二端着酒菜定在原地,掌柜的不知该何去何从。
酒桌打翻了不少,只是可惜了那些好酒,都浪费了。
这剩下的客人,已不到五桌,少不了一些江湖豪杰,皆是奔凌九来的。
“秦岭双雄”许无道和朱巳也混在其中。
这些人中的,个个手握刀剑,不知谁又藏了暗器。
那男子杀了人后,竟如无事人一般,又吃起酒来。
角落里那十余名剑客已站起身,虎视眈眈地盯着男子。
他们都像是来索命的厉鬼,唯有站在最里的一名女剑客,瞧不出任何神情。
男子瞟了他们一眼,对赖小章道:“小兄弟,帮我拿两壶酒来。”
吃了酒再打架,这是酒疯子常干的事。
平日里滔滔不绝的赖小章,此刻竟连话也不知怎说了,呆呆看着那一排剑客,哪知发生了什么。
他只知道,一个人死在了剑下,他甚至没见过那人生前是副什么模样。
和他吃酒的那个人,出剑着实太快。
男子见他仍坐在木凳上,又道:“怎么?没钱买酒?”
赖小章哪想趟这浑水?
他假意应一声,起身欲要离去,暗道:“买酒?真是可笑,傻子才替你买酒。”
他不想在这江湖争斗中,白白丢掉性命,活下来比什么都重要。
在他将要出门时,一名剑客忽然纵步向前,用剑拦住了他的去路。
这剑客眉分八字,器宇不凡,双瞳炯炯有神,身长八尺,一身貂绒,格外显眼。
此人正是这群剑客之首,向昊阳座下三弟子,李庭舟。
火光在那柄青锋上跳跃,赖小章只差吓得魂飞魄散,若是走得急些,只怕已和地上那具尸体一样。
他腮边那几根发丝被这青锋一碰,已断成两截,缓缓飘落。
他心里咯噔一下,身体已变得僵硬,竟连腿也挪不动了。
面前这柄剑,显然是喂过人血的。
李庭舟怒色道:“小子,你想逃哪里去?”
赖小章往后退了一步,支支吾吾地道:“这位兄台,那人也不是我杀的,你拦我做什么?”
地上那具尸体并非昊阳门弟子,李庭舟自是没太在意。
此处有众多江湖豪杰,李庭舟总归要做个样子。
他叹了口气,道:“江湖上从此又少了一位不惧生死的豪杰,真是可惜了。”
赖小章自是听出了其中端倪,但仍不明白这人为何拦下自己,道:“我与阁下无冤无仇,究竟为何?”
长发男子爬起身,晃晃悠悠朝李庭舟走去。
李庭舟扭头看去,剑依然架在赖小章脖子上。
昊阳门乃名门正派,他要杀赖小章,总得给江湖豪杰们说清缘由,不可辱没师门名声。
何况,他要杀的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那便更需要理由。
众昊阳门弟子见男子走来,纷纷朝前挪了几步。
男子走到李庭舟面前,手中的剑拖在地上。
他本想再吃一口酒,可那酒壶再也滴不出酒了。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歪着脖子,盯着站在阶上的李庭舟,笑道:“原来是三师弟。”
李庭舟冷哼一声,道:“谁是你三师弟?你这欺师灭祖的恶贼,也配当我师兄?
赖小张方知,与他吃酒的人,竟是名震江湖的凌九。
凌九道:“我的人头就摆在这脖子上,你想要,随时来取便是,却关这小兄弟何事?”
李庭舟在江湖上颇有名声,且是向昊阳座下三弟子,却无法与凌九相比。
向昊阳的自在剑法,他一辈子也学不会了。
李庭舟的剑压得更深了。
赖小章脖子上渐渐显出血痕,直让他疼得咬牙。
他不敢动弹一分,稍不留神,这颗脑袋就会搬家。
李庭舟道:“你应该比谁都清楚我为何拦他。”
凌九道:“那倒不关我事,只是这小兄弟方才请我吃酒,得等我还了他才是!”
“如此说来,你不认识他?”
“不熟!”
“那又如何,他侮辱先师,岂有饶他的道理!”
凌九无力地扔出手中空壶,道:“放了他,我不想为了救他而杀了你们。”
凌九躲了五年,并非因为害怕江湖人士追杀,而是担心再次遇上同门。
他不愿自己的剑下,再有同门的亡魂。
李庭舟怒火中烧,道:“好大的口气,你那自在剑法如何了得,又怎能敌得过我昊阳门?何况还有众多江湖豪杰在此,你今日必定插翅难飞!”
话虽如此,可这些江湖豪杰,谁也不是吃亏的主。
若非昊阳门下了悬赏令,只要取下凌九的项上人头,便可领赏三千两黄金,谁愿来趟这浑水?
这些人,不过是浑水摸鱼罢了。
金钱,哪能是这些所谓的豪杰能抵挡得了的?
他们自是知晓凌九的厉害,若真能除去凌九这一江湖祸害,可谓名利双收。
向昊阳死在凌九剑下,已成了不争的事实。
凌九从未替自己开脱过一句,信与不信,全凭他们。
他想到昊阳门的悬赏令,忍不住笑了,不曾想这没用的木鱼脑袋,竟能值三千两黄金。
转念一想,三千两黄金对这些人来说,未免多了些。
赖小章的目光已变得火热,不可置信地道:“你是凌九?”
他的声音像是松动的琴弦,因为他已明白李庭舟为何要拦他了。
此前他说书时,不巧说了昊阳门的坏话。
他不禁感到后悔,为何非要说死在凌九剑下的,皆是该杀之人。
如此侮辱向昊阳,这群昊阳门的剑客又如何肯放过他。
市井里那放荡不羁的少年,不曾想,今日也误入了江湖之事。
他又哪里会想到,自己最为敬佩的剑客,竟已没了半点人样,活脱脱一个酒疯子。
江湖上有头有脸的剑客,谁也不像他这样。
凌九看了他一眼,道:“后悔了?”
赖小章虽惜命,但总归是个热血少年,心中那把剑一直没地方使。
如今能见到凌九这样的剑客,死也无憾了。
他硬挤出一丝笑容,道:“人生如棋,落子无悔,说了便说了,丝毫不爽。”
李庭舟冷笑着,道:“满嘴胡言的兔崽子,好一个说了便说了。辱我先师还如此狂妄,那我便先杀了你,再去拿那欺师灭祖的人头!”
他手中的剑微微一动,眼看就要割断赖小章的喉咙。
雪,始终舍不得停下。
铮的一声,不知何处蹿进一阵风,火光随一道剑影闪了一下。
无人看清发生了什么。
李庭舟的剑已插在一根木柱上,筛糠般晃动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