氤氲着炉烟的大厅里，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粥香味。

光着上身的加雷斯正在用锻锤敲打着一块烧红的锻铁，火钳被他夹于双腿之间。

每次看他独自锻造时那古怪的姿势，多兰都觉得自己的父亲像是一只在命运长河里被裹挟着挣扎游向前的虾子。

固执和不甘换来的不是徒劳，至少他现在已经能独自锻造一些简单的农具了。

真的值得吗？

多兰不知道，但他很清楚一点：加雷斯对锻造的热爱没有半分改变。

加雷斯没去看已经醒来推开门的多兰，认真将那烧红的锻铁砸得火星四溅。

多兰走到木桌边上端起那碗黑麦粥，一边喝一边看着加雷斯挥动锻锤的动作。

虽然加雷斯失去了右手，但经过了近两年的适应之后，他已经能适应左手发力的姿势，以往的锻造技法已经恢复得不错了。

多兰放下喝完的空碗，加雷斯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原本扁圆凹凸不平的生铁锭已经被砸扁，炽白透红的铁锭也逐渐失温变为了暗红色。

加雷斯把砸扁的铁锭夹到了熔炉后开口说道，“今天上午我教你锻造弯刀。”

这是他之前对多兰的承诺，加雷斯没敢再提昨天的事，更不敢干涉多兰下午去见古德蒙德的行程。

“我先展示一下所有的流程。”

多兰微微点头，他也很期待能学会锻造技艺更复杂的武器。

等到炉火将那扁如大饼的生铁再度烧得炽红后，加雷斯将生铁夹了出来放在铁砧上。

气沉下腹，加雷斯再度用双腿夹紧火钳。

而后，他用另一个火钳夹住铁饼的另一端将炽白的铁饼对半弯折，他左手的力气很大，原本的铁饼变成了一个大概的扇形。

他接着放下火钳，用锻锤砸在折叠后的锻铁上。

经过几次的煅烧和折叠后，原本原型的铁锭终于变成了一块狭长的锻铁，已经有了刀的雏形。

见到初具雏形后，他又将刀放入炉中加热。

“接下来我需要将它竖起锻打刀刃，我需要你帮我握住铁钳。”加雷斯见刀已经加热到需要的温度后沉声开口。

多兰点点头，用铁钳夹起锻刀，按照指示竖放在铁砧上。

火星四溅之中，锻锤不断砸在刀身的前段，慢慢将刀头打出了一个弧形。

无需加雷斯指示，多兰再度将刀放平，加雷斯开始锻打刀身的刃部。

“这一步需要将刀刃锻打出来。”

每到关键步骤，加雷斯总是适时开口给出具体步骤的讲解和一些细节难点。

其实加雷斯说得不错，即便外城的铁匠铺不会雇佣他，但以他的锻造经验，指导外城绝大多数的铁匠都没有任何问题。

在多兰的配合之下，加雷斯逐渐将刀刃锻打至所需的厚度。

锻铁是一项极其无聊的苦活，多兰的思绪也伴随着逐渐麻木的双手飞到很远。

加雷斯即便是左手发力锻打，力量依然很大，火钳末端传来的震动让多兰的双手愈发麻痹。

“这就是祭祀的力量，我也会成为祭祀吗？”

多兰回想起格奥尔在酒馆轻松制服那头狼人的一幕幕，心里有些向往。

刀刃的部分初步完成，加雷斯接过多兰手中的铁钳，他将刀身笔直地举在眼前，确认起刀身是否因为锻打出现了弯折。

“还是倾斜了。”加雷斯有些失落，左手锻打果然出现了偏差。

两人再次捶打刀身，直到将它锻打得笔直。

“目前看来，你觉得有难度吗？”加雷斯将刀放入火炉里加热后微笑问道。

多兰感觉眼前的父亲变得不一样了，他显得和煦和自信，没有以往颓然的模样。

加雷斯积极的情绪感染了多兰，让他也有些想要亲自上手尝试一番，

“感觉不难。不过毕竟还没上手，肯定还有很多看不见的难点。”

一直忙活到接近中午，整把刀的雏形终于显露完整。

铁黑色的刀身带着些微弯曲的弧度一直延伸至刀根处，预留给握把的刀根是一个细细的短条，比人手握住的尺寸略长。

刀刃经过了初步的打磨显露出银灰的色泽，整把刀身的表面没有任何肉眼可见的裂缝。

加雷斯看着浸润在火焰中的长刀，脸色显得凝重，“接下来是最关键的一步。”

多兰轻轻点头，这次加热后就到了“淬火”的阶段，而这也是在锻造过程中最容易失败的一步。

深呼吸后，加雷斯将橘红泛白的刀身取出，立刻放入了一旁的水槽之内。

“滋滋滋”的响声不断，多兰看到刀刃和水接触的一瞬间，高温就将平静的水面变得沸腾起来。

待到温度降下，水槽内的水也慢慢趋于平缓。

一上午的辛劳即将揭晓，但结果似乎并不如人意。

多兰透过水面看到刀身已经彻底变黑，片片黑色的铁渣从刀身上剥落，沉降的铁渣在水槽里不断翻涌。

“对于温度的熟悉和把控是‘淬火’这一步的关键，外城的许多老铁匠往往会在刀刃上覆盖一层泥土，从而使刀刃和刀身获得不同的硬度和特性。只有非常有经验且自信的铁匠才会选择直接将刀直接放入水中‘淬火’，否则……”

加雷斯将夹着刀根的铁钳拿起，满是裂纹和斑驳的刀身浮出水面。

“这……”多兰惊讶开口。

这把刀彻底不能用了！

“否则就会失败。”加雷斯倒是显得非常平静。

多兰沉默了，加雷斯的锻造为什么会失败？

作为最精通锻造的前炉户祭祀，加雷斯一定是故意的！

多兰颓然地看着已经完全不堪使用的弯刀，眼底是藏不住的失望。

“可是这有什么意义？”他忍不住开口质问加雷斯。

加雷斯把弯刀放在锻台上，他心平气和地和多兰讲着道理，

“接受失败是很重要的一课，当年你爷爷第一次教我锻刀时，‘淬火’后的刀身也和这把刀一样满是裂纹。”

“并不是每次锻造都会成功，成为铁匠尤其是武器匠人的第一课就是放平心态。”

“我不喜欢失败。”多兰撅着嘴看着这件失败的作品。

一上午的辛劳就是为了听这些大道理吗，多兰对内心的不满毫不掩饰。

“没有人喜欢失败，但是失败总会出现。陶瓷匠人开窑会失败，玻璃工匠吹制会失败，石匠雕刻同样会失败。”

“在炉乡，失败才是常态，所有匠人都要学会和失败相处。”

加雷斯认真给多兰讲述着这同样是人生最重要的一课，丝毫没发觉多兰早已阴沉下来的脸色。

“炉户祭祀们锻造时会失败吗？”多兰盯着这把已经斑驳开裂的弯刀，不甘心地问道。

“额……”加雷斯被他突如其来的问题噎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