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我说我们干嘛要这样说话? 我可以坐到你对面来吗? ” 大叔问。
“当然可以。”
超有眼力的服务员见状立刻过来帮移动碗碟和新年装饰,BLINGBLING一堆。
“我可以拍你吗? 记录一下我跟谁吃的2016年最后一顿饭。” 大叔掏出手机。
OK, 待遇对等,我也给你来一张。
上菜了。每人都是统一菜式, 从开胃菜到甜点一共四道,味道的确对得起本城第一的排名。不过这样精美的年夜饭却被我拍得很马虎, 尽忙着跟那位拼桌的“饭友”聊天了。
“饭友”来自荷兰,给自己打工的IT工作者。“好奇怪的感觉啊, 这里居然要比欧洲晚两个小时进入2017。 还有四个钟头这里才到新年,可是还有两小时欧洲就2017了! 哎呀,我已经开始激动了, 两小时后就是新年了呢! "
我不好意思纠正他,亚速尔也是欧洲,虽然远离欧洲大陆,就笑笑说, “我们中国比这里早九个小时,现在已经是2017了。 "
“ 对哦, 那你已经激动过了! ” 嗨, 过个年有啥好激动的, 又不是小孩, 我默默地想。
“我已经上了闹钟,等欧洲进入新年的时候它会提醒我!”
然后开始瞎侃, 从你怎么会一个人跑到这地方来,到你头几天在哪儿玩得如何, 你以前去过哪些国家觉得哪儿好玩,一直到到英国退欧,美国大选,欧洲右派抬头、全球气候变化......大叔有个朋友是阿姆斯特丹纪录片电影节的组织者,所以他每年看很多参赛纪录片。有部中国片让他印象深刻,说是中国大城市有很多高收入高学历的女性找不到对象,焦急的父母们举着牌子到公园去替她们相亲。他问我是不是真的,我说是。他说那你也是这种情况咯,我说不完全是。于是又开始聊妇女社会地位,聊中国这二十年的种种变化...... 就这么海阔天空不着边际地聊, 心领神会处, 哈哈大笑碰一杯。 邻座买单离开时冲我们说“新年快乐! 聊天快乐!” 我愣了一下, 邻桌说:“你们今晚刚认识的,不是吗? ” 我说是的是的, “所以祝你们聊天快乐啊!”
聊到一半,我看了一眼手表:“嗨, 还有十分钟荷兰就要进入新年了!”
“啊?! 那我得给我的最爱打电话了! 不然一会儿烟花太吵他们听不到电话铃声。"
见他拨通电话说了一番,又拨另一个号码,一直没有人接。
“怎么, 你的最爱忘记你了?” 我调侃道。
“是我小儿子。 我结过两次婚,都结束了。每段婚姻里有一个儿子。刚才通话那个是我大儿子。小儿子一直没接电话,他大概是在放烟花。”
过了一会儿,手机铃响了,大叔跳起来跑到餐厅外说话去了。我跟服务员说给我上甜点吧,结果服务员上来两份。我解释说,对面这位不是跟我一起的啊,不知道他要不要甜点,麻烦你把那份再端回去吧。服务员笑笑耸耸肩,不以为然。
不知不觉快到半夜了,我惦记着出租司机说的,港湾里有新年烟火,而全城最佳观烟花的位置就是我下榻的酒店的一个平台。于是匆匆买了单,请路人甲帮拍了一张合影,就回酒店了。大叔留在餐厅,想看当地人怎么闹。 没想到, 新年烟花是伴随着大雨到来的,原本计划到酒店平台拍大片的我,只能躲在阳台上看了几眼。等烟花散尽,才想起自己匆忙之中忘记给航海家GENUINO写中文留言了。
不想食言,2017年的头两个晚上我都去了GENUINO餐厅,却总是黑灯瞎火大门紧闭,最后一次才注意到门上贴了张纸条,说餐厅关门休息到二月初。
于是去了TRIPADVISOR上排名当地第二的CANTO DA DOCA, 这是一家以石板为特色的餐厅,所有菜肴上来都是生的,需要食客在烧烫的石板上把它们煎熟再加调味料,自己就是厨师。刚要准备开始动手“烹饪”我的大餐的时候,听到后面有人问服务生有没有单人座位,服务生说需要等一阵。我扭头一看,咦, 这不是头晚一起拼桌吃饭的那位“饭友”大叔嘛, 奥尔塔实在太小了。
“你干么不坐我这儿?”
“可以吗? ”
“有什么不可以的? 跟昨天一样啊!”
就这样,居然2016年最后一顿晚餐和2017年第一顿晚餐都跟同一个陌生人吃的。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聊得更深了。大叔不断劝我,“你是一个天生的艺术家啊! 干么要以商务为职业? 人只能活一次,你不该浪费上帝为你这一生准备的天赋。你要那么多钱干嘛? 把自己的物质消费简化到最低,然后你就可以凭着艺术谋生,过一个艺术家的生活。” 我说,要靠艺术谋生的时候,往往需要迎合别人,会失去创作自由。我不想凭艺术谋生,我想让艺术成为生活的一部分。"I don"t want to live on art, I wish to live for art." 大叔说,似乎也有点道理。
在微博和微信上说两次巧遇同一“饭友”之后, 好多同学八卦心暴涨,等着看后续故事。其实,热爱独行的人们萍水相逢的时候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喜欢相互打搅, 第一顿饭虽然聊得很投机, 可彼此根本没想过要留联系方式。第二次遇到时我抱怨头晚路人甲给拍的合影太丑,他说他手机里的还行,可以用WHATSAPP发给我,就互相加了WHATSAPP。不敢说根本没记住人家名字,只好怯怯问“你的名字怎么拼写啊” 。他说他叫埃尔文。 之后他也问“你的名字怎么拼写? ” 哈哈,敢情他也没记住我叫什么。
埃尔文的假期完全没有任何计划。他在圣米格岛遇到一对德国夫妻,一起玩得很嗨,就约好到圣热若岛碰头。没想到从法亚尔到圣热若船很少,耽搁了他好几天,而他在路上又与一个意大利哥们一见如故,就决定一起乘船到圣热若去找那对德国夫妻。其实,他也被我的佛洛雷斯的照片狠狠诱惑过,但又担心天气不好去了看不到那些高山湖, “我还是去圣热若吧,你发一张佛洛雷斯的照片给我,我就假装自己也去过了。”
埃尔文问我2017年的第一天怎么过的,我说听了他头一天的建议,去了奥尔塔城边那座小山。他说他乘船去了皮库岛,“我沿着海边一直徒步,还穿过了葡萄园。当然啦,不能跟佛洛雷斯比,不过,葡萄园很特别,很壮观!” 我知道皮库岛的葡萄园是世遗, 但还没有决定要不要去看,听他一说,就决定第二天继续复制他的行程。
离开餐厅的时候, 晴了一整天的天空又开始掉雨点儿了,我们一起边跑边笑边骂老天。 跑到要分手的路口,雨已经挺大了,让告别匆忙得有些滑稽。 他弯下腰、我踮起脚尖,才勉强够得着贴面礼,夸张地说着“木-啊,木-啊”代替南欧人贴面礼的亲吻声,然后几乎是一边喊着祝福的话语一边拔腿各奔东西。
第二天按埃尔文的建议乘船去皮库岛。 亚速尔九个岛屿中,法亚尔与皮库的距离是最近的,只有半个小时的航程。 那天也没有风暴,只是大西洋上正常的大浪而已,却把我晕得翻江倒海。 那一刻,更加佩服独自驾驶一叶轻舟穿越汪洋环游世界的GENUINO先生了。
下了船,到MADALENA镇上的旅游信息中心拿了一份徒步地图,就按照埃尔文推荐的路线一路向南走。海岸线上风景很美,但真正让我感到震撼的还是被评为世界文化遗产的皮库葡萄园景观。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葡萄园,在大西洋的巨浪和巍峨的火山之间, 当地人用黑色火山岩修筑出一眼望不到头挡风墙,葡萄就种在那些石头砌成的小格子里,几乎是匍匐在地面上蔓延。冬天葡萄叶子落尽,视觉上更显沧桑。 想到当地着名的葡萄酒就是用如此艰难的方式生产出来的,不由得惊叹于生命如此顽强、人类追求美好生活的愿望又如此强烈。路过曾经从埃尔文的手机里看到的景物,一座风车,几个造型别致的树, 村口的教堂, 也会不由得会心一笑,想象他头一天在这里举起手机的样子。
埃尔文的照片里有张我极为赞赏, 近景是MADELENA镇的漂亮的小教堂,远处是皮库峰的白雪, 天色微蓝,华灯初上,构图很气氛都很棒。我夸了埃尔文一通,他说:“你这样的艺术家都说好,真是太荣幸了。这是我在回程的船上拍的,当时我已经登船了,回头一看,皮库峰整个都露出来了,就拍了一张。” 我说构图很棒, 他说不懂什么叫构图,反正是尽力拍得好看一点。
于是,当我登上回程的船时, 也立刻回头望了一眼。与埃尔文看到的一览无遗的完整皮库峰不同,我看到皮库峰的白雪漂浮在云上,仙气十足。趁着船未动头未晕,我也按下了快门。
后来,我这张照片被葡萄牙国家旅游局的INSTAGRAM官方账号选中转载了。好多朋友都说构图很棒,只有我知道,这个构图是我的“饭友”埃尔文原创的。我只不过是运气更好,遇到了云雾。也想过用WHATSAPP发消息谢谢他,但总觉得得瑟的意味太重,就只在心里默默谢了。
那天站在船头,望着夜色初降中皮库峰,想象当年出生在皮库岛的GENUINO先生凝望着它扬起风帆走向全世界,想象头一天同样的时间里随性而行的埃尔文站在同一艘船头为眼前的景象倾倒,我忽然想起人们经常谈论的旅行的意义。我是一个非常害怕谈论“意义”的人, 通常我看中“有意思”更甚于“有意义”。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如果对我来说旅行有什么意义的话,那就是不断遇见不同的人,见识不同的人生,同时也让不同的人认识我,在这种相互认识与了解中,真正了解我们此生生活的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