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涛赔笑道:“今日祭祀不同往年,东川、山南西道、东道、黔中、荆南、淮西都有礼官随祭,我怕有伤节度使的威严。”
韦皋放下车帘,军健立戟,车马辚辚前去。薛涛跨上自己的马,吐口气慢慢随后。
韦皋的卫队渐渐远了,远成一条火把最密集的光带。薛涛感到自己的心随之也越来越放松,却又一阵怅然。
她抬起脸,云间银月将圆未圆,像被蚀去了一边。
重阳过后倏忽便入冬,这天公务完毕,薛涛整理好文书到耳房喝茶休息,抬眼发觉檐前的玉兰已举起无数青白的烛苞。
放下茶盏走出版门,廊下花枝掩映里,几个小乐伎穿着猩红的冬季值服长裙,正在那里聊天。
抱着越瓷美人瓶的圆脸小乐伎先说:“今早我给水仙盆添水,恰遇见‘韦令孔雀’在看花出神,我就凑近使劲盯了两眼,真真好看,就是有些不大快活。我就奇怪,她还有什么不满足?”
另一个小乐伎咔嚓剪下一长枝玉兰,拿到瓶前比比,麻利去掉多余枝节:“有多好看?那是因为她的衣裳好。别看一样的值服,她的里子是蜀锦,外头是龙绡,不然能那样鲜艳飘逸?换你穿,你也会‘真真好看’。”
抱美人瓶的小乐伎好脾气地笑说:“真的?那我什么时候也穿上龙绡就好了,会不会整个人都轻得飘起来呀?”
薛涛不禁莞尔。
忽然她们垂首诺诺行礼,然后一个接一个地溜了。薛涛回头,却是灼灼捧着香料从廊子那头走过来。
“这些小狐媚子,一见我就像见了鬼,我能吃了她们?”灼灼把香料放在地上,与薛涛并肩站着说。
薛涛看她,觉得灼灼更美丽了。年幼时神态间的骄悍任性,变成一种冷漠而艳烈的性感。浓至鬓角的长眉中心,金箔花钿熠熠闪光。
“我才煎了茶,一起喝一杯?”薛涛笑道。
“好啊。”灼灼说。
两人于是人手一盏,茶烟在廊子里缓缓飘散。
“朱凤鸣生了,你可知道?”灼灼闲闲问。
“果然是‘贵子’吗?”薛涛笑问。
“可不是。”灼灼答,“那骠骑将军的夫人是嘉丰公主之女,十分悍妒,曾发脾气把一个乐伎的皮剥了蒙在她丈夫脸上,不愧是朱凤鸣,倒应酬得住。”
“一同进来的人里,只剩下我们。再过三十年,大概还是这样喝茶。”薛涛望向四方庭院上空缭乱的云缕,它们看起来不动,但过一会就从这一角飞檐,移到另一角飞檐去了。
“我才不想活那么久。”灼灼嗤鼻。
薛涛笑道:“为何不想?活着多好,你看,花又要开了。”
“别跟我说这些,”灼灼皱眉摆手,“你是诗人,就爱这些风花雪月,好像靠这就能活一样。我却没这个福气,也没这闲心。”
“那你倒是在忙什么?”薛涛笑,“引着那些王孙公子为你吃尽苦头?昨日晚宴,节度使看见某东川骑都尉在那灌酒嚎啕,流了一脸眼泪。问起来,都笑说为一乐伎,节度使生了气,叫人叉他出去,再不许进节度府,你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灼灼翻个白眼放下茶盏,“走了。”
薛涛笑:“嗯,晚上回去说话。”
云缕牵扯着越来越密,不一会天转阴,廊子外飘了雨。玉兰花开又落,清明,谷雨,转眼青帝退位,又是端午了。
节度使与民同乐,清早便来在锦江畔的张仪楼上。楼外江面上吆喝震天,是牙城军健们正与成都郎子赛龙舟。
平民中有一队郎子,都是成都富庶商贾之子,个个强健,划得木兰桨如飞起一样,竟超过了牙军的龙舟。急得牙军参军捶着阑干喝道:“这伙竖子,今日若敢输,回头一人五十军棍,一个也跑不了。”
说得众人都笑了。
薛涛微笑为韦皋的杯中斟满酒液,韦皋笑抬抬手道:“这是河东乾和葡萄,你也饮一杯。”
“是。”薛涛举起琉璃盏,在唇边抿了抿。
日头在云后越来越高,江面热气蒸腾,楼阁内温度也高起来,铜冰鉴外凝结出密密的水珠,然后倏然滚落到地面。
几个幕僚凑趣做了两首即景诗,薛涛誊录奉给韦皋,韦皋看了,传与众人。因是游赏之宴,在座除了文武官员,还有白衣如雪、轻袍缓带的逸人名士,画家王宰也在其中。他拿过诗稿草草一翻,扯开交领大口饮酒道:“无聊,别说佳篇,佳句也无,无聊。”
说得几个幕僚讪讪的。薛涛忍住笑把诗页收回,王宰便说她:“一个《十离诗把你写羞了,再不见你动笔。既然这样,不如离了节度府,跟我学画去。字画同源,有了这字做底,画也可堪造就。”
薛涛怔住,韦皋仰面大笑:“这王宰。”
众人都笑说:“王公醉了,王公醉了。”
王宰在几案下伸长腿,乜斜眼倨傲道:“我可没醉,西川节度府之外,天大地大,她有什么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