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玉梨院与绛真一同用过鱼羹,薛涛唤小婢子们把长榻抬到梨树下,两人坐着摇扇乘凉。夏日天长,日头刚刚落下,漫天红霞尽染,薛涛躺下枕在绛真腿上看着。
还没说两句话,忽然琪奴来了,说节度使请。
又是哪位文官来赏月作诗?薛涛发髻蓬松,忙起身靸鞋,顾不上多想,理鬓就走。
绛真追着替她挽上披帛,目送她消失在梨林后,露出忧心忡忡的神色。
节度府天空纤月初上,如一抹银钩。薛涛跟着琪奴,径直向韦皋在节度府的休沐处——藏器园行去。
越走天越黑,亭台楼阁已与树丛一起湮没进暗夜,刚点燃的灯烛犹如萤火,空气里蓬勃着各类植物幽绿的香气。
一丝懵懂的惊惶缓缓爬上薛涛的心,节度使不会在藏器园会客。她脑中隐隐浮现乐营中关于莫愁的传闻,说她曾有为节度使侍夜的荣幸。
进入庭院,两个身着内宅裙裳的中年妇人立即将她带进西厢房。沐浴过后,给她浑身满脸地施以细腻香粉,又替她解散双鬟,梳起高高的奉仙髻,满插宝钿,并簪上一支珍珠累累的步摇。
薛涛望着银镜里的自己,感觉十分陌生。待再被她们描眉画目、施朱涂丹半晌后,镜中人她压根都不认识了。
出了房门,琪奴候在阶下,静静地看着她。
薛涛紧张地有些僵硬,脂粉异香直冲脑子。她忽然在想自己为什么来成都,她一直以为是她的选择,但其实也许真是因为韦皋的一句话。
穿着轻薄的褪红纱衫,她被要求手内握一柄蝶戏牡丹的圆扇半遮住脸,由琪奴引向庭院南边的水榭。
薛涛木木走进去,韦皋一袭玉色丝质襕衫临水站着,回头道:“来了?”说完,他微微愣了愣。薛涛这副打扮,倒像内宅里哪个姬妾,灯烛之下,几乎没让他认出来。
琪奴转身退下,薛涛屈膝行一礼,满头珍珠滴答乱摇乱响,她连忙伸手扶住。
“过来。”
薛涛走过去,那长而宽的泥金洒花红罗披帛一左一右总在绊她。慌乱间不敢抬头,眼角余光看见韦皋的袍角轻轻拂着文石地面。水榭底下是深池,静夜里水声吞漱,水面挨挨挤挤种满了红莲,月下灯前,深黛猩红。
韦皋淡然立着,十分松弛。太安静了,薛涛局促得不行,感觉自己必须说点什么或做点什么。回头看见描漆戗金几案上燃着的宝猊兽炉,便讪讪过去添驱虫香艾。
但刚回身,腿就挨在什么温热光滑的东西上,还听见奇异的咻咻声。薛涛低头一看,一下子惊住了,那是一头皮毛华丽的成年花豹,正抬脸看着她。它碧绿的瞳仁中间有一条金色竖线,在灯烛下反射着冷冷的幽光。浑身笔酣墨饱浓墨重彩的斑点也如许多瞳仁,全都冷冷对着她。
“啊!”薛涛听见自己惊叫一声,踉跄后退。花豹似乎不解,抬起厚软的前爪也跟着往前。
韦皋低声喝止:“花奴。”接着伸手去拉薛涛,薛涛看着那手瑟缩了一下,花奴又往前近了一步。
噗通,韦皋拉了个空,薛涛已往后仰进荷花池里去了。
窗外有无尽的虫吟,韦皋合上书卷,预备休息,又听见轻微的一声咳嗽。
“琪奴。”
琪奴进来,韦皋问:“外头是谁?”
琪奴叉手躬身回道:“是内宅柳娘子的婢子,来看节度使休息了没。”
“哦。”韦皋淡淡应着,“薛涛呢?”
“呛了水,送回玉梨院去了。”
“人没事吧?”
琪奴躬身回答:“没事,岷江边长大的女娃,一定会水,饮些姜汤就好了。”
外面又咳嗽一声,韦皋起身:“那就备车回内宅吧。”女人的世界那么小,诡计也那么小,他闲着时就随她们得逞吧。
薛涛穿着旧衣回来,玉梨院已黑了,只有她房内一烛盈盈。刚走到门口,绛真便自帐幔后奔出,上下盯着她看。
薛涛一笑说:“我回来啦。”
绛真窥她脸色,无悲无喜,倒似有些轻松,迟疑开口:“你没事吧?”
薛涛摸摸还有些湿的头发:“没事,什么事也没有。”
绛真张张嘴又闭上,薛涛不由笑道:“节度使叫我陪他月下赏荷,我却被他的宠物吓得掉进了荷塘里。你猜他养着什么宠物?一只这么长这么大的花豹!”她伸长胳膊比划。
绛真立刻明白了大半。薛涛走后,她实怕她侍夜不归,因为在她看来,今夜过后,薛涛就得永远跟着节度使了。可内宅岂是容易进去的?她不免为薛涛的将来忧虑。但此时薛涛回来,她又怕她失欢川主,贻笑众人。
绛真走后,薛涛上床躺下。方才那些内宅妇人第二次帮她洗浴时,似乎很替她惋惜,但她却舒了口气,好像落水一惊,倒把她之前的惊惶驱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