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涛看得呆了,眉州都知这才想起来,慌忙从怀内拿出贽见礼。
“这是做什么?”
苟内官一把接过锦袋,掂量掂量,倒也不少。他起身抽出一本簿册,胡乱蘸笔:“什么名字?祖籍哪里?耶娘姓甚名谁?”
薛涛答道:“薛涛,字洪度,祖籍长安。父亲薛郧,为前眉州府主薄……”
不待说完,苟内官已草草写了,啪地合上簿册。
眉州都知看到封面“乐户第六十二册”几个字,忙问:“怎么入了‘乐户’?”
薛涛问:“什么是‘乐户’?”
苟内官拿出金耳挖掏耳朵:“什么价儿什么册子,如今‘音声人’贽见礼的价涨了。”
“什么时候涨的?”眉州都知瞠目结舌。
“就刚才。”苟内官吊起松皮垮垮的小眼,“不满意,叫你们刺史来啊。”
眉州都知当然不敢劳动刺史,何况他还把贽见礼抽了一成,虽说是惯例,但刺史在气头上,说不定会拿贪污罪罚他。
“苟内官对您可并不尊敬。”出了门,薛涛说道。说得眉州都知不尴不尬,只打哈哈。
“什么是‘音声人’,什么是‘乐户’?他似乎把我归错了册子。”薛涛又问。
眉州都知耷拉着脑袋说:“都是乐伎,差不多,差不多,反正从此站住脚了!乐户更好,还管四季衣粮。”
唐朝制度,州县以上官府都设乐营,乐营管理俳优和乐伎,将其身份分为三种:音声人、乐户和官奴婢。
音声人最高等,虽在乐部,但仍属大唐良人,只是被雇佣为乐伎,去留相对自由;官奴婢最低等,大多是籍没的罪家眷属,因为容色才艺被选来,地位如同犬马,几乎不算人;乐户则处于两者之间,属官属贱民,世代操持音乐,不能与良人通婚,不可以随意迁徙,没有长官令,永远不能脱离乐营。
“霄娘让我来引路。”一个青衣双鬟的婢子走来口齿清爽地说。眉州都知忙甩下薛涛偷偷溜走。
她随婢子从廊庑走进一座“惊鸿院”,迎面厅堂中有许多人正在舞蹈,羯鼓声里夹杂着擅才的吪喝。
婢子在堂后长排低矮房屋前停住:“你就住这里。”
薛涛透过直棂窗看,俗丽花鸟屏风隔出许多小卧室,太阳影里,一个着杨妃裙的丰腴少女倚坐榻上,正往脖颈、手臂上扑香粉。她推开版门,少女立刻丢下香绵站起来,笑盈盈道:“新阿姊来了?”
薛涛笑着回礼,不禁赞赏她容貌富丽气派,显得屋子更低矮逼仄了。那少女也看着薛涛,却心内一沉。
少女姓朱,名凤鸣,与薛涛同年。她本想眉州小地方来的女娃,一定不上台盘,不料薛涛纤长洁白,一袭不值钱的红石榴裙都穿得光华出众。那双眼睛,春水般明亮,里面很有些她没有的东西,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大概是文气,才情之类,反正跟一般人不同。
凤鸣便套问薛涛父母原籍等事,听罢睁大眼扬声笑了:“我也是长安人,怪不得一见薛阿姊就觉得亲切。”她又上下打量薛涛两眼,扬眉问:“阿姊父亲曾是几品?”
薛涛老实答:“九品上。”
凤鸣哦了一声:“家父六品上,曾做过凤翔果毅都尉。”
薛涛不禁吃惊,忙问:“那你怎么来的这里?难道也和我一样,父母都不在了?”
凤鸣有些尴尬地嗯一声。她是官奴婢,当年她家附朱泚叛乱,事败四五年后仍被查出。后来父亲被流死,母亲病逝掖庭,她则被籍没在西川乐营。
咣啷一声,身后屏风里面不知什么倒了。薛涛回头,只见一个也十五六岁的女娃靸着花头小履走出来,斜她们一眼,冷哼一声,自取面药洗脸去。
薛涛看凤鸣,凤鸣牵牵嘴角,微讽地一笑。
这时一个小婢子在门外喊:“凤阿姊,百花厅排演中和节乐舞,叫你去跟唱呢。”又对正洗脸的女娃说:“霄娘说,‘玉梨院的莫愁昨儿陪节度使打马球伤了脚踝,叫灼灼替她跳’,你快去。”
原来她叫灼灼。灼灼把帕子往铜盆里一摔:“跳什么?在哪跳?”
“《八卦随意舞,还不是在惊鸿厅!”小婢子已扭头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