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薛涛掀开油壁车的帘子,“天下号为繁侈”的西川首府成都,蓦然展现在眼前。晓鼓声中,车轮辚辚滚过虹跨锦江的长桥,阳光和着江面的水雾蓬勃地拍打着她的脸。
云雾渐定,东方,著名的合江园矗立在梅林之中;西方,专管蜀锦生意的锦官城已经开始运转;西岭雪山现出清晰的轮廓。漂亮的香气四溢的宝车、骑着高马的士人、急匆匆的贩夫走卒……还有一个胡僧,两支波斯、大食的商队,与她错肩而过。
桥尾上三个朱红大字映入眼帘:万里桥。“万里之行,始于此桥。”薛涛觉得这名字很有意味。
下桥穿过韦皋新建的商业中心新南市,再过书台坊,金马坊,龙池坊,富春坊……薛涛无暇细看那“九天开出一成都,千门万户入画图”的景象,车径直向神雀门驶去。进神雀门后,藩镇节度府的外城——牙城便举目可见。
这是蜀地一个难得的晴天,车急行半日,时已正午,太阳恰停在这座城中城的正上空。
面目冷峻的牙军验过眉州刺史的鱼符,又再三检查随从和礼品,才许车队通过。
一入城门,里坊安闲富庶的气息立刻消失无踪,空气变得肃穆。一座府苑连绵而起,形制庄重巍峨,占地数坊,几乎望不到尽头。薛涛在帘隙间睁大眼,莫名地被唤醒了有关长安皇城宫室的零碎记忆。
“第舍不得逾制”,阿耶在世时曾激愤地念叨。还有什么“以安史之乱为鉴”、“大唐中兴”、“削除藩镇”等等,她仰面看府堂飞檐上狞厉的鸱尾,按制,那龙子鸱尾是只有皇宫才能用的。
刺史的车入节度府,薛涛的小油壁车则一路往西北。到了府后韦皋的内宅,仍继续走,直到内宅后头的庭院前方才停住。
薛涛抬头看去,庭院门楣上书着“西川乐营”四字,字很大,铺张矫饰。俳优乐伎们抱着衣箱、乐器在那字下匆匆往来。
同行的眉州乐官都知郑重对她道:“待会儿进营,先要见苟内官。他专管西川乐营人员簿册,来头可大,乃是玄宗幸蜀时流落出来的。”
“哦,那他一定很漂亮!”薛涛讶异,“传奇上写,玄宗喜爱音乐,身边侍奉的人都美貌。”
眉州都知愕了愕,摆摆手:“总之他对我很尊敬,论辈分,他还得叫我一声二哥。”
薛涛与眉州都知踏进西川乐营,刚走进苟内官所在的小庭院中,后面又来了几个人。领头的是位高额丰颐、仪态大方的中年女乐官,她从容走来,眼睛往他们身上一瞟。
眉州都知忙深深作下揖去:“霄娘万福。”
被唤作霄娘的女乐官提裙上阶,像没听见,径直进了屋。一位鼻高脸深的胡人妇女紧跟着她进去。
薛涛只得先候在檐下,眉州都知压低声音说:“这是位都都知,姓公孙。别看她一介女娘,在西川乐营可十分得势!”
一阵风来,把窗内的话送过来几句。先是中年女声稳稳道:“是,入‘音声人’一册。”是霄娘。
“那没有这个道理!”一个尖细又喑哑的男声叫起来,“名字先留着,裴—绛—真,是吧?我先看看再作打算,还要给上头报呢。”
带着胡音的女声马上冷冷道:“苟内官,你少在我面前弄鬼!我告诉你,这裴姓女娃可是山东旧族的骨血,只因她父亲往生后,大妇不容,她阿娘才让女儿回来重操旧业。她虽然庶出,毕竟是官宦大族之后,不入‘音声人’一册,难道你敢压良为贱不成?”
尖细男声还要推脱,忽听砚台纸张一阵乱响,接着静了片刻,霄娘与那胡人妇女推开版门出来,昂首走了。走到影壁前时,霄娘回头不着痕迹地打量了薛涛两眼。
眉州都知连忙撩起袍角跨入屋门,薛涛纳着闷儿跟着进去,一脚踩到黑暗里。她闭闭眼再睁开,原来屋内阴沉,大白天还点着支蜡烛。幽幽书橱尽头横一张大案,案后窝坐着一个人,感觉好像进了寺院壁上画的阴曹地府,眼看就要勾名画押了。
“苟三,哥哥来啦,为贺节度使的大喜!哎呀呀,路上真赶!”眉州都知热情地高声招呼着。
烛光下,那被称为苟三的内官坐着还没桌案高,披件赭黄衣,长得既像老鼠又像蛤蟆,满脸的肉皮褶子都往下走。他怀里紧紧抱着一本簿册,正气得哼哼着。见这样子,薛涛差点没笑出来。
苟内官两只眼珠在眼缝里动了动,盯住她恨恨地说:“入为官奴婢!”
“啊?”眉州都知一愣,急得跳起来。“兄弟开什么玩笑?这小娘子可是我们刺史送给节度使的大礼,是官宦之后,容貌才情整个西川都找不出第二个来!那官奴婢都是罪犯家眷,怎能混为一谈!”
苟内官从鼻子里吱一声,绽出个假笑:“嚯呦,一个小小的眉州刺史,好大的口气。前儿东川节度使严砺一次送来十二名乐伎,立在前头直是一排仕女屏风儿,把御前女乐都比下去了。她们的乐官说话还比你和软些。”
说完脸一沉,翻开官奴婢的簿册:“入就入,不入就想好再来!最近‘音声人’的编制紧得很,你也送,我也送,衣粮两费,究竟谁能到节度使眼跟前儿还说不准呢!”
“别,你听哥哥说……”
“我干哥哥是白大内官,当今圣上派到西川的紫袍监军使,你贵姓啊?”苟内官阴沉沉回道。
眉州都知噎住,薛涛忍不住问:“内官,按制我不该入‘音声人’吗?”
苟内官还抱着“音声人”的簿册,钝钝看了她一会儿,忽地站起来尖叫道:“那你也来抢,抢去了写上!我们找太乐令去,这事儿没法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