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历8月初一，巨潮。

比撒的尿还要细弯的月亮高悬于半空，如同六十五岁的老头两腿间的摆设——没什么卵用。

李猛两只脚一深一浅的提着快有他人大的桶，赤着细瘦伶仃的脚一步一步，谨慎的如同在刀尖上跳舞般，时快时慢的走在滩涂上。

很快，柔软的沙子越来越少，脚心传来的触感预示着掺杂着锋利碎石子的黄泥路要到了。

没有定性的风，从背后裹挟着浓重的海腥味吹来，他消瘦的，往里凹着的肚子立时就鼓鼓囊囊。

又一阵风起，刚刚蒸熟的大米饭的香气儿混着叶子的清香，铺天盖地的砸到他脸上，粗糙单薄的麻衣紧紧贴在身上，后背立时就像一个罗锅子般鼓了起来，他凹陷的根根分明的肋骨一览无余。

那是已经成熟的稻子味道，可他家没有稻田。

‘咕儿噜咕’

李猛小小的如同豆芽菜一般的身形僵硬了一息，慢慢扭头左右看了一遍，才伸手轻轻的按上肚子，轻轻一揪，薄薄的肚皮便被他扯起一个丁点儿大的小帐篷。

他忍不住‘啊’的小声惊呼，不由自主的佝偻了些单薄的背脊，将手里拎着的草鞋丢在地上，胡乱的把脚塞进去，费力的两手拽着桶，歪斜着身体跑了起来，不够肥润的脸颊上带着羞怯又放肆的笑。

桶里的小铲子小半截泡在海水里，剩下的部分和桶壁不断碰撞，不时发出沉闷刺耳的响声。

好在，今天是巨潮，他的收获亦是巨丰。

李猛舔了舔嘴唇，他是真饿了。

从滩涂到家不过十来分钟的路，桶落在地上的那一刻，他便顺着门框软软的滑坐在地上，明明睁着眼，眼前却都是漆黑或闪着白光的小飞蝶，一片一片，令人头晕眼花。

一个矮壮的身影从他身上跨过，衣衫凌乱，两只黝黑粗鄙的手快速在腰上系着带子，嘴里含糊不清骂骂咧咧的说着什么。

李猛竖着耳朵努力去听，却没听清，咸腥冰凉的海水摇晃着洒上他的大腿，将他惊的一抖。

白沙村是一个大村子，村里有百来户人家，可只有他家是孤零零的，破破烂烂的立在这儿。

“崽崽儿，是你回来了吗？”温柔的、轻轻的，也就比他肚子打鼓稍稍重了一些的女声从黑暗中传来。

这声音就像收获时的欢呼，战场上的号角，令李猛幼小的、疲软的身躯振奋，他的眼睛极大，圆溜溜的，比天上的月亮还要亮三分：“娘，我捡了好多吃的！”

两只干瘦的黑峻峻的小手立时充满干劲的撑着地，干瘪的小屁股撅起，用力一撑站了起来，重新提起重重的满载收获的木桶往里走了几步，又放下。

木桶‘砰’的落在地上，紧接着是几下草鞋的窸窸窣窣，李猛再次撅着屁股爬上破旧斑驳的长条凳，手肘撑在桌案上，摸索着找到火折子，抬起胳膊，微微有些发抖的将摆在桌子正中心，上面沾染着黏腻污渍的油灯点亮。

细弱的火苗活泼的驱散黑暗，李猛习惯性的先往左前方看，那里有一张老旧的木床，上头是一粗麻布衣，头发披散，嘴角破了一道血丝，双颊泛红的女子正撑着床，半支棱着上身怜爱的望着他：“娘，你渴么？”

周慧芬缓慢的摇头，略略阖眸后，用白白的胳膊掀开身上因漏了黄褐色棉絮反被细细缝补上细碎长串儿白花的薄被便想撑着下床：“你歇一会儿，娘来做吧。”

李猛一股溜滑下长条凳，再次提起木桶到了右边的灶台：“娘，我会弄的，你躺着吧，好了叫你。”

‘嗳。’周慧芬气弱的躺下，侧着身子，眼睛随着那小小的人儿转动，一滴泪从鼻梁上流过，带着另一滴泪悄悄流进发间。

五岁的孩子，行事做派虽还生疏，却已经有了小大人的模样，笨拙稚嫩却又认真的烧柴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