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名上院子弟,入院之前,也不过寻常武者,为何与下院武者对待,会有如此巨大区别?”宁遥像在喃喃自语,也像是在发问。
“区别太大了,报名上院,是有条件的。那些能够报名上院者,几乎无一例外都是世家道门,家中谁都有几个仙尊老祖,最差的也都有些道资。而且报名就需要缴纳道资,像你等三万余下院子弟的名额,那些世家道门是尽皆为你们缴纳了道资费用的。当然,这一切肯定不是为了你们,而是为了完成这场局,为了他们自己的后人毫发无损的获得道机。”陈青峰笑的凄凉,他尽知此间秘密,却无丝毫反抗之力。
“这些世家仙门后裔,道院们惹不起,甚至不敢让其受伤,所谓考核,也就成了过场。你在考核中,应该也遇见了上院子弟,那些所谓的陪考者,最终,也都尽数死于考核,他们被淘汰,不是受限于自身天资,而是身殒于出身背景。他们的家世,太弱了。”陈青峰摇头,瘫软的坐回椅子。
“这,难道没人核查?考核竟然无人监察?难道不会出现疏漏?”宁遥愤恨知己,狼心狗性,周凯曾经痛骂上院的话,竟非怒极而出,口无遮拦的恶语,而是据实陈述的实言。
“监察,当然有。可世界之大,道门也难以做到事无巨细;况且考核要素只看是否报名,是否有考核等等粗支,不看细节。纵然设有监察,也早被拉拢。”陈青峰慨叹道。“所以我要你发誓,绝不贸然复仇。如今你清楚,自己面对的,是何等怪物了吧?那并不是小小的仙霖道院,而是背后勾连纵横无尽,盘根错节的道门恶瘤。甚至你要保证,若不修道,便绝不复仇。”陈青峰此刻看着宁遥,满眼关切。
宁遥只觉得一股无力抗拒的窒息,似有一只巨手在肆意摆弄凡俗的命运,随意定其生死。而自己一介武夫,根本无力抵挡。
“天下道门,其恶竟甚于妖魔。”,宁遥露出轻蔑的笑。
“不,不可一叶障目,以偏概全。天下道门,何等浩瀚,其中心向光明者,护道向善者,不胜枚举,切不可因偏狭而污全貌。”陈青峰露出了对正道的向往。
“当然,这也是我劝你不可贸然复仇的原因之一。纵然你身入道门,身居高位,实力超绝前,也不可触碰这恶疾。须知你一旦揭开这等顽疾,必招惹正道之人注意,届时引来的,将是席卷整个道门的风暴。你,必须确认自己有相抗之力方可。”
宁遥沉默,他知道陈青峰说的是对的,这件事情背后,牵扯的太大了。如此巨恶面前,自己不过萤虫。
“这次边关城破,妖魔杀入,与此事是否有关?”,宁遥忽然将两件事连接起来,这样想来,它不禁后背生寒,这两件事若真的存在关联,只能说那些道门败类,已经到了灭绝人伦,丧心病狂的地步。
“我知道答案,但不能告诉你”,陈青峰摇头道。
仅这一句,宁遥已经心下明了:若无相干,又何惧相告。
“我只能说,历届考核,死难者众,但执行考核的道院门前,却从未有家属泣血,嚎哭求实。”陈青峰起身,拍了拍宁遥的肩膀。
“他们手法众多,例如为了掩人耳目,他们每次选中的执行下院,都颇有特点,仙霖道院便是因为地处边陲,才被选中。选定它的时候,就已经确定了灭迹之法。你还算幸运,父母尚在;你可知,本次妖魔肆虐,被遴选的下院弟,有超过九成之数,家属尽灭。而余下的,便也成不了声势。仙门何遥,绝大多数凡俗,终其一生,走不出一府之地。”陈青峰戴上了斗笠和披风,他来的时候便是乔装。
“宁遥,活下去。离开这里,到一个无人认识你的地方,开始新生活吧。下院,也要搬离了。哦对了,寻找你父母妹妹之事,记住,一定要隐秘,不可引起察觉,最好动用凡俗力量”,陈青峰最后拍了拍宁遥的肩膀,便要走出去。
“院长,你以前…”宁遥还未讲完,陈青峰便抬手,作势下压。
“吾辈一心向道,框定正途。刀刃向外,斩妖除魔。却挡不住背后射来的毒箭,以至于此,终年沉沦。”陈青峰最后的哀叹。在宁遥眼中,这一刻,他彻底老了。
只留宁遥一人,他端起杯盏,入喉,方知茶凉。
北岭深处,青波湖,有一亭建于其上,此刻有两尊身影正在亭中对弈。
二者尽白衣,其一眉目清秀,颇具神姿。而另一位,更甚之。
“虎辰,此次你们做的太过了”,一人开口道。
“旬阳子,我们事先说好的,都是按计划行事”对面人言语显得惫懒,略带嗔怪之意。
“哼,计划,计划只是说让你们针对捕杀,顺带伤人,以盖真相”,旬阳子冷哼一声,显得颇为不满,“可你们,简直就是血屠,此一遭,死者不下百万,招引多府道派前来镇压,有些甚至跨州而至,我等竭力周旋,甚是被动!”
“慌什么,闹得越大,死的人越多,你们的肮脏被掩盖的越彻底,不是吗,嘿嘿”,名为虎辰者看着对方,嘿嘿一笑,眉眼中尽是摄人心魄的魔光。“如今所有宗门只注意百万死者,谁会在意哪些是武者家属呢?”
旬阳子不讲话了,对方是对的,但此番伤亡,血流成河,还是让他胆战心惊。妖魔之属,果然尽是些嗜血食命之辈。
而对面的虎辰,心中也声声嗤笑:“什么狗屁道门,看着衣冠楚楚,他人血肉筑生阶,同袍骨粉染白衣。这份妖心魔性,纵我虎辰亦不及也。”
二者继续对弈,亭中间歇传来几声笑语。
宁遥立身于窗口,正对街面,尽是来往人流。其中,轻易能够分辨出逃难的流民,他们大包小裹,拖家带口,满身伤痕,神情木讷,在人群中,尤为显眼,引得行人频频侧目驻足,彼此议论纷纷,唏嘘不已。
这里是隆晟府,与宣威府仅一府之隔。
之所以选择这是,宁遥有自己的考量。第一因为隆晟府富裕,是很多难民逃难的首选;其次是因为,陈青峰给与的道门派别名单上,有三处道门便设于此,宁遥,想在此处寻找看看。
更换了面皮,要了一间上房,宁遥躺在床上,思索着接下来的计划。此刻他离开宣威府,大可不必担心身份问题。仙霖道院的势力范围也仅限宣威府罢了,宁遥也是在陈青峰的讲述中才明白,天地广大,仙霖道院,不过是如虫蚁般的末流庞杂宗门而已。只是被身后巨物选中,而那等巨兽,才是自己要时刻小心的。
“本次考核所有武者,他们的名单肯定已经被掌握,他们的家人姓名也被知晓。若是通过道门派别寻找死难武者家眷,恐引人察觉。”想到这里,宁遥忽然哑然失笑,自己根本不可能通过道门派别来寻找家眷,因为自己根本不认识道门中人。
除了卫武堂的桐云,但那一面之缘,而且也难保周全。
宁遥在街面上走着,看着周围的店铺。隆晟府平静的多,周围茶楼酒肆客舍林立,叫卖声不绝于耳。人潮如织,来往不绝。
宁遥漫无目的的环顾着这些铺面,脑子里思索着对策:凡俗的力量。
忽然,他看到一间铺子,有人从中走出,与店家拱手道别,走下台阶,坐上马车,缓缓离去,那马车上尽是些大小家具,显然这是一家从宣威府逃难至此的流民。
宁遥看向那家门店,门楣上横一大匾,上书“万事楼”三个大字。
他眼前一亮,计上心来。
店家与宁遥对坐于室内,茶气升腾缭绕,茶香四溢,与店家笑的快挤成一堆的脸交相辉映。没办法,实在是宁遥出手即是一枚金锭,太阔绰了。
“客官,哦不,老爷您放心,我家万事楼,分店成百上千,遍布各大州府,专替尊客解决各种难题,无论是刺杀,平事,寻宝,找人,易物…无一不接,只要,嘿嘿,只要悬赏”,店家五短身材,满脸油腻,两别胡须分叉去,一口黄牙显出来。他笑嘻嘻的将宁遥拿出的金锭揣进衣袖,将茶杯向宁遥身前推了推。“老爷放心,我会将此任务挂于榜首,发动楼内所有力量去寻找,相信出不了三五天工夫,便会有消息传来,嘿嘿嘿”,收好了金锭,他又恢复了干练,利落的收拾起宁遥给他的三张人像绘画,那是宁遥凭借记忆所化,亲生父母妹妹,没谁比自己更了解,自然是画的栩栩如生,配有姓名籍贯等信息。
宁遥也不逗留,定金已付,只等结果。店家是想赚大头的,自己给了个对方不能拒绝的高价,相信他们自然会去全力完成悬赏任务。
如今的宁遥,唯独不缺钱财。
回到客栈,他百无聊赖。想自己原本就是想结业之后回乡,混个统领之职,平稳度日,别无宏愿。如今遭逢突变,余生仅愿全家团聚,别无他求。
他也并不准备复仇,虽然心中愤恨,但这几日奔波思索,他看清了自己与对手的差距,实在无望。
于寻常百姓而言,朱门降下的人祸,同于天灾。
躲,躲的远远的,只要找到父母和雪儿,平安此生就好。那般巨魔,他这凡俗,斗不过。
他无所事事,除了每日运功修炼,温习下院武功之外,别无他事。父母已经通过万事楼去找了,急也急不来。宁遥本就沉稳,不是能够轻易泛起波澜的性子。
实在闲极,他便取出钟叔赠送的道术木简,其上记载的功法,玄之又玄,看得宁遥云山雾罩,哈欠连连。
饿了就吃,困了就睡,再大的事,也得一步步来。
待宁遥有所感,发现自己又到了青金晶体所在的空间。这次没了以往的新奇,周遭还是那样,无甚变化。只是他注意到,那青金晶体,崩裂的第一锁链处,有青金二气徐徐散出。自宁遥出现后,这二气便迎着宁遥而来,在气周身环绕。
宁遥如今面对气体有一种本能的泰然:最多连滚带爬,还能如何?
此刻他更是心安,这青金二气是自己身心之物,总不至于有害才是。无事可作,继续盘腿凝神,演练道门术法。
钟叔给予的木简,有三门术法,分别为《澈心》,《阳躯》和《锋影》,按照紫溪所说,这三本一为炼心,一为炼体,最后一本是刀数。一路过来,相互交谈,他们得知宁遥善使刀,还附送了一把弯刀。这点宁遥倒是欣喜,他本就喜刀,根本没有推辞。
此刻宁遥修炼的便是第一本《澈心》:
澈心,闻其名知其意,以涤荡凡念,直指本心为要。我们修者,起于凡俗,染红尘而生万般纷扰,欲入道门,须拢凡丝现本心,以本心之光压凡俗迷雾,使用其不可霍乱本心,至此,可称入道门。又名拂尘,亦为:道心。
欲修澈心,首先需要…
宁遥默念着竹简文字,这几日穷极无聊,他几次修炼,竹简内容已经烂熟于心。
难,太难,两炷香功夫后,宁遥便觉得太难,实在是玄之又玄,不知所云。听紫溪说,入得道院,都是师尊亲为弟子开道心的,不需要自己研习,也没人能研习成功,因为这一步实在艰难。
宁遥深呼吸,宁心静气,不急于求成,开始点点探索,渐渐沉溺。逐渐的,他忘记了时间,忽略了空间,再无声音入耳,再无气味入鼻,仿佛寰宇之内,只剩自己的意识。
这一刻,他看到了一颗圆石。并不太大,就这样突兀的浮现着。
宁遥盯着这块圆石,其上竟是些驳杂污垢,十分坚硬,但能看出其内有光透出。
“嗯,应将这污浊尽去,让其内明光尽显。若是,若是有一把匕首,尽可清理干净”,宁遥心中涌上这般想法,念动则成,忽然感觉右手中多了一物,低头一看,竟然是一把青金色匕首。刀柄是金色,刀刃显青峰。
此刻,在未知空间打坐的宁遥不知,蔓延周身的青金二气,已缓缓进入其躯体。
一切仿佛都是遵循自然,宁遥就这般悬空坐下,手持匕首,又剜又削,开始去除那些遍布的污垢。
每一块污垢掉落,宁遥的灵觉便会涌来一阵巨大的疼痛,但之后,又伴随着一股兴奋欢愉。直觉告诉他:这样是对的,继续做下去。
如今宁遥的意志已经颇为强悍,三色雾气的磨砺,让其在面对如今这种级别的痛楚之时,只一笑置之。
小心翼翼,心无旁骛,心神极度集中。饶是如此,也耗费了足足两个时辰。
彻底完成的那一刻,宁遥沉浸在无尽的兴奋和欢愉中,有一种声音在飘荡,那是对生命跃升的高唱。
这颗圆石,散发着炫目的白光,洁白无瑕。
“成了”,宁遥心念一松,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时,他还在客栈房间,但是,他感觉,这个世界遍了。不,他旋即想到,是自己变了。
入耳的每一缕人声都成了无数音符的重叠,入眼的行为都成了慢影的拼接,一眼便可看透人的躯壳,这世界变得无比透彻和缓慢,毫无秘密可言。自己的感知也远超从前,在洞窟时,自己只能感知周身几米范围,此刻,却能感知近两百米。
周身内外无不通透,丹田泥丸一概尽览。灵台清明,神识饱满,全身上下,说不尽的舒畅。
宁遥并不知这是什么缘故,只知道自己修炼澈心,之后意识下沉,将那颗石头上的污秽去除,就变成这番样子了。
倒是别有一番收获。
如今再看《澈心》,竟然心有所感,赶紧打坐感悟,竟感术至心灵,一切自通。原来所谓澈心,便是运用功法,游走心神,不断冲刷,将其内杂志尽皆排除,时刻保持内心澄澈。对,就是这般简单。
他的意识中看到澈心形成的光带,犹如刷子一般一圈圈的刷着自己刚刚彻底得到的圆石,一周之后,白光便更加璀璨一分。
“有趣,当真有趣,难道…我开了道心,入道了?”宁遥自问,随意打消了这个念头,无所谓,得失我命,技多不压身是武者向来的宗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