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兄弟,真的不用等送你到家吗?”,老者言辞恳切,他接堂主之命,是送宁遥回家。
“不用了,前方的路,我独自走就好。”宁遥笑着回答,他此刻心情大好,历尽艰险,终于回来了,看着前方的宣威府城,心中莫名升起一种亲切和安稳。
“有劳诸位一路相送,宁遥感激不尽。”,宁遥抱拳道。
“哪里,若非宁兄弟仗义相助我家少主,我等此番可艰难喽。”老者环顾左右,打趣道。周遭人等一阵哄笑,他们都是桐云的护卫,少主出事,饶是堂主仁慈,他们自己也不会轻饶了自己。
“钟叔哪里话,过去的事情就不提了,全赖桐云兄洪福,堂主高绝,切不可再言谢。”一路过来,边飞边聊,大家已经熟络。宁遥知道这位老者是桐云的奴仆,唤作钟叔,那位年轻女子名为紫溪,名义是桐云的护卫,实际上是看着和照顾桐云长大,感情上,更像姐姐。
“哈哈哈,也罢也罢,过多客套,倒显虚假。”老者一捋胡须,爽朗笑道,顺势取出一枚竹简,递给宁遥。“此为道途入门功法,称不上珍贵,但也算不俗。此为堂主一番心意,宁兄弟切莫推辞啊。”老者见宁遥作势要挡,赶紧补充:“宁兄弟将来倘若需要,可以尝试修炼,若有师傅开道心,加以指点更好,若是无人指点,勤加琢磨,也能强身健体,只是难以大成。宁兄弟若是无心于此,也且收下,就做留念。也让我等,回去有个交代。”老者双手捧书,眼神坚定,绝不受辞。
“是啊,宁兄弟,少主就如我亲弟弟般,你救了他,就是救了我半条命啊,这点小意思,你且就当让我们圆了一点报偿之意也好。”,紫溪见宁遥要拒绝,赶紧上前帮腔。
“唉,行吧,那晚辈便收下,还请代我感谢堂主和桐云兄,也感谢钟叔和紫溪姐姐。”实在执拗不过,宁遥只好接过。
钟叔紫溪笑了。
“另外,我们来时,堂主还有一言让我等转告,”宁遥收起竹简。
“堂主说,宁兄弟将来若遇艰难,或要修道,可直来卫武堂。”钟叔说道。
宁遥愣了一下,他忽然感觉,那位黑衣堂主,似乎知道些自己不清楚的秘辛,仿佛对自己的未来有所预料似得。
“哦,好,将来若有机会,一定叨扰。”,宁遥不深想,权当堂主心意,一并感谢。
众人不再客套,拱手告辞,各自分别。
宁遥转身,朝宣威府城门走去。他不愿让众人直接送回家中,有自己的考量。一者他不想引起轰动,仙人飞临,在余阳这样的小镇,那简直如惊天炸雷,实在轰动,以后门前是非,诸方来往,简直不胜其扰。
其次,他总觉得这次考核内有古怪,甚至是阴谋,他隐隐觉得这次的三万余名武者中,应该无一生还,自己很可能是唯一的例外。若真是如此,自己大摇大摆的回来,简直是在自投罗网,自成靶心。第三,自己身上的所谓至宝,很可能是一颗巨大隐患,万一被人察觉,恐怕于家人万分不利。
他心中藏着谨慎,掏出一张半路跟众人索要的面皮,覆于脸上,贴合之后,大摇大摆的进了城。
这是一处无比巨大的废墟,入眼之物尽是断壁残垣,一眼望去几乎没有完整无损的屋舍,到处都是神情麻木的人,他们的肢体比屋舍完整些,还不算尽毁。只有有些少了胳膊,有些没了腿。或坐或倚或靠,尽皆面如死灰。只有偶尔出现的一个,或者几个身影,像是气力尚未彻底耗尽的骡马,搬起几块砖石,耷拉着头,重建着自己的家。
宁遥跪在一处,周围遍地狼藉,只有依稀的地基痕迹,还能说明这里曾经是一间住所。
他到余阳镇外时,远望的景象让他阵阵狐疑,脚下步伐加速,镇口青石上不见了两位老者,远处没有了错落的房屋。人,好像就这么直接的住在荒原上。
这一幕极具反差的冲击,让宁遥怀疑自己置身梦中,甚至误以为窟野河洞窟黑雾之毒复发。
当确认一切为真之后,宁遥如疯狂的凶兽一般,用尽所有力气朝家中冲去。
村中景象,堪称惨绝人寰。他看到只剩最后几个人,围在一辆牛车旁,装着行李,似有搬家或远行之意。
破砖烂瓦,房倒屋塌,没了,什么都没了,除了废墟,就是如同凝固了一般的死寂。
他询问仅剩的那几位邻居,对方撇了一眼,见他面生,便不言语。宁遥非常熟悉对方,雪儿和他家娃娃,一起上下学堂,一起玩,一碗粘糕也要分着吃。
可如今,唯独没见那个娃娃,只见额头的白色丧带。
“爹娘,雪儿,你们在哪,你们,还好吗…”宁遥只敢想到这里,他不敢想象另外一种可能,他本能的抗拒,他不肯接受以后这世上,只剩自己踽踽独行。
寒风唤醒了宁遥,他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回神才发现天已经黑了,周围刮起了冷风。他想起,冬来了。
三个多月以来,陈青峰的脸是冰冷的,下院全体都战战兢兢,只盼着院长早点雨过天晴。终于,在一个月前,在一众的期盼中,院长的神色,彻底成了死灰。
“院长最近到底遇到啥事了?”两个刚从院长室出来的同僚边走边议论着。
“谁知道啊,以前在他身边,他高兴时大家觉得天地都是明亮的,自有一番豪气干云。哪怕是烦躁,也不过就是煞气缠身罢了;这段日子真是怪了,简直地狱般的冰冷,冰寒刺骨,靠近些都怕被冻成冰雕!”,另一个同僚回答,边说边倒吸气。
同样变样的,还有一个人,钱敦。
没了往日的前呼后拥,出楼入苑,酒酣耳热,兄友弟恭。
今番的钱敦,总是一个人躺在道院的后山林中,呆呆的望着天。
陈青峰坐在自己室内,看着眼前的一堆,属下送来的信笺,这是他每日都要处理的例行之事。此刻他忽感厌恶至极,连翻都懒得翻。索性,一把手抓起,要扔到一旁。
“嗯?”忽然感觉到有一硬物夹在某封信中,陈青峰抽出那则信奉,撕开,轻轻一斜,从书信口滑落手中的,赫然是一枚青银手环。
呼!陈青峰猛然站起,他魁梧的身躯竟然开始颤抖,寂灭的眼神中忽然又燃起神采。他颤抖着将手伸进信奉,捏出信笺,摊开,只短短七个字。
“梦江楼,只等三日”,陈青峰的脸色,似坚冰融化,又似尸身还阳。
梦江楼,是仙霖道院下院武者也少来的所在,原因只有一个:太贵。
纵使钱敦那厮,每月也只光顾一两回罢了。
此刻,二楼雅座内,宁遥孤身一人,一壶茶,对着江景发呆。他想起自己初到宣威府城时的震撼,想起与下院武者出入成群的豪壮。钱敦凭财得望,他则以实力为尊,像他们这类,从来都是人群的焦点核心。
今日,都没了,连这梦江楼,都清冷了太多。似乎是久无客临,寸金难入的原因,宁遥进门时,竟难得一睹了侍者往日难露的笑颜。
这一路,他已经依稀听闻了事情的大概,此刻正等人来。
陈青峰几乎是在院里所有人的诧异中,神色复杂的离开道院的。他乔装而至梦江楼,推开雅座的门,第一眼看到宁遥时,先是一愣,继而泪涌。
关门坐下,轻轻抓住宁遥的双手,颤抖着盯着宁遥的脸:
“回来就好,还有人能回来,就很好了”,陈青峰仿佛卸下了肩上巨石,一时,得了彻底的松弛。
宁遥也是有些动容,他回宣威府,一路回想,陈青峰往日对自己的关心,离别时的举动,认为院长还是可信的,应该只是人微言轻,力有未逮。但对其最终的抉择,宁遥无法释怀。
待一切舒缓。
“陈院长,希望你坦诚相告。”,宁遥纹丝不动,语气寥寥,等着陈青峰的回答。
陈青峰收敛心情,喝了一口茶,开口道:
“相信你已有所察觉,这一切,其实都是有人谋划的阴谋。”陈青峰显得十分落寞,那是一种自己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甚至还要被迫为虎作伥的无奈。
“先不说这个,我家人…可有消息?”宁遥摆了摆手,经历了如此多艰险,宁遥如今最想听的,还不是谁人如何心如蛇蝎的谋划这一切,他最想确认的,还是家人的安全。
“我不知”,简短三字,如同一击重锤,狂砸灵台,宁遥一口血喷出,狂咳不止。他这一路走来,陈青峰是他能想到的,距离真相最近的人,也是唯一一个可能获知自己家人下落的线索,如今,却得到了这样的回答。
“你别急,别急,听我说。”,陈青峰赶紧扶正宁遥,轻抚其背,为其顺气。
“你听我说,相信见我之前,你也知道了,一月之前,边防城破,妖魔杀入,余阳,天柱,竹山,陆源四镇靠近北岭山脉,死伤最为惨重。当时混乱,整个宣威府都在动员迁移,唉…”陈青峰长叹一声,仿佛不忍再回忆那副惨状。
“继续”,宁遥铁青着脸,狠狠的瞪着陈青峰。他知道自己所在的余阳镇,是边陲小镇。以自己的脚力,向北再走两个时辰,便是城关,出了城关,便是巍峨无际的山脉,名为北岭。
“事发紧急,道门应对需要时间,所以凡俗百姓死伤惨重,过多我就不讲了。说你家人,事发时间,算来你妹妹当在书堂,其下落我不清楚。但你父母,恰巧来了宣威府。”
听到这里,宁遥的感觉自己的心被撕成两半,一半高高提起,一半沉沉落下。
“父母恰好在府城,应该躲过了灾祸。可雪儿,雪儿她…”宁遥不敢想,只听着陈青峰继续叙述。
“你父母随灾民涌入道院,我认得他们,便将他们安置”,陈青峰给宁遥倒了杯茶,坐回了原位,“后来有上院修士前来斩杀妖魔,击退魔潮。这次前来的,并不只有仙霖道院上院,还有不少其他道院修士,因这次妖魔侵袭声势浩大,所以调集的道门力量也颇具规模。”陈青峰看向窗外,回忆着当时的场景。
“事后,有上院修士来到下院,言说此地危险,难保不会再被攻破,所以将难民带走,分别安置。下院只好配合,你父母直到临别时,还口口声声念叨着你和你的妹妹。至于你妹妹如何,我实在不知。当时太乱,妖魔横行,吞食人类。道门各派左右杀敌,各自救人,实在无法寻找。关于你的家人,我所知道的,只有这些。”
陈青峰言罢,神色萎靡的喝了口茶,平静的看着宁遥。
宁遥心中悲喜交加,喜的是父母无碍,悲的是妹妹下落全无,一个四五岁的小娃娃,孤身在余阳镇,妖魔如海。想到这里,宁遥心都要碎了。
“可知我父母是被何派安置,安置于何处?”,宁遥追问。
“不知,上院做事,下院只能配合,不敢过问”,陈青峰回答。“不过,事后复盘,我有被邀请,得到一份名单,是当时所有参与清剿妖魔的道门名单,给你。”,陈青峰从怀中掏出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了将近二十个门派。
宁遥看了看,收起。这总算是一条线索,找到门派,再找到当时参与清剿的道士,再于其中找到负责安置的人,最后找到父母,就是这个思路。
“雪儿,哥哥先去寻父母,汇合之后,再来找你,等着哥哥!”,宁遥心中默念。
他喝了一口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仙霖上院,对我们到底是怎样的阴谋?”
虽然知道这一问终究会到来,但听到这个问题,陈青峰还是浑身一震。
“宁遥,你要发誓,知道真相后,绝不外传!也绝不….绝不贸然报复!”,陈青峰目光炯炯,直直的盯着宁遥,那样子,似乎在说若宁遥不发誓,纵然是死于当场,他也只字不言。他的最后一句原本想说“也绝不报复”的,但想想宁遥的不公,和自己心中的不平,改口成了“绝不贸然报复”,他也怕宁遥得知真相后怒发冲冠行匹夫之勇,那样的话,绝对必死,而且其父母也必死无疑。
宁遥看着陈青峰,掂量着其中分量,点头答应,后者如释重负。
“其实,罪魁祸首,并非仙林学院上院,而是更加强大,或者说,强大的多的力量。”陈青峰双手抱头,十指深深插入发根,显得无比颓废无力。“考核确实是存在的,考核的内容也是真实的,过程也会出现死亡,这一切都对的上号。只是被考核的角色,本不该是你们,而是初入上院,未开道心的子弟们。”陈青峰短短几句,宁遥觉得心中原本疑虑重重的壁障,已经薄的只剩一层纸。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触碰到了真相。
“我猜你也想到了,没错,你们是替人而死的,而那些原本该死之人,却踏着你们的尸体,迈进了上院的大门。”陈青峰这下才显得彻底如释重负,既然说了,就干脆毫无保留。“此次报名上院的名额,有三万人,但其中真实存在的,只有两千余人,其余,都是事先准备的下院子弟名单”,陈青峰继续说着,“上院子弟考核通过率,历年来都在三十存一左右,上下浮动很小,哪怕三十存二,已经是巨大变动了,立时就会引来核查。但对报名之数,却并无限制,毕竟人人向道,都想修仙”,陈青峰站起身来,看着窗外的暮色,夕阳的余晖被乌云遮挡,散不出一点光芒。
“所以他们就在报名人数上做了手脚,将下院武者选一批报上去,充作三十倍之数,再存其一,则这些子弟尽可全入上院。而且,这些子弟,根本无需经历考核,一切都由被遴选的下院子弟去做。而那些被遴选的下院子弟,则在毫无知情中,全然赴死。”陈青峰大掌拍在窗棱上,发出嘭的一声巨响。
宁遥闻言,心中顿时恨极,却又生出疑惑。
“三十存一,数字对不上,我们本次聚集的下院子弟,总共三万,三十存一,便是一千多,你说真实存在的是两千余人….”,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周凯,他懂了。
他忽然笑了,那笑无尽苦涩,为了周凯,为这自以为执杆者的可悲饵食。此刻,他也猜想到了自己投身窟野河后,周凯最终的结局。
终究,是没有走出东烟大泽。
三万多人,三十人一组,刚好一千多组,每组安排一个淘汰的上院子弟。如此,上院刚好又空出一千多个名额。
而下一届,如此往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