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摇摇头不知道,旁边的一个中年人答道:“这是吴佩孚,吴大帅写的‘满江红’,当过兵的都会唱,是杀小日本子的歌。”
金义和金信头回听说还有杀小日本子的歌,跟着一大帮孩子一路追着一句句学了起来,周老板越唱越兴奋,沿街围观的人们也热闹了起来,周老板每唱一句,人们就跟着大声叫“好——!”
队伍一路走到西大街的“瑞和祥”布店前,布店许老板拿出了一丈红布,高喊着:“周老板,壮士!来,大哥给你披上。”说着将布给周老板缠在身上。“永和鞋庄”的孙老板也托着一双千层底的布鞋来到队伍前,双膝跪地给周老板换上新鞋。沿街的饭庄、酒楼也纷纷拿出了大碗酒和大碗肉,周老板来者不拒,一路上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围观的人群跟着一路出了西城门来到了城西河滩地,一排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早已列队站好,等待了多时。押解周老板的警察小队长一瞅势态不对,赶忙上前和日本军官交涉:“犯人是中国人,应该由警察局执行枪决。”
日本军官拔出军刀,大声骂了句“巴嘎”,一把将警察推开,然后向后一挥手,两个日本兵上前把周老板抓了过来。日本兵们迅速持枪围成一圈,将警察和围观的人群全都挡在了外面。一个士兵用枪托狠狠地砸向周老板的小腿,周老板“咕咚”跪在了地上,围观的人们刷地一下子静了下来。周老板高昂起头,瞅着远处的人群,瞪着血红的双眼高声大喊:“小日本子,你们不得好死!乡亲们,记得给我报仇呀!!”
话音未落,一道白光闪过,周老板的头“咕噜噜”滚落到一边,紫红色的血“噌”地从脖腔喷射出来。
周老板死后的几天里,滦州城发生了件让人心颤的事儿,一到深夜,那沙哑、激昂的“满江红”歌声就会在滦州城里的夜空里回荡,歌声忽远忽近、忽高忽低,吓得女人们晚上不敢出门,孩子们天一黑再也不敢在街上疯玩,早早上炕把脑袋紧紧地裹进被窝里不敢听那瘆人的歌声。三天后的傍晚掌灯时分,山海一家人吃过饭刚收拾完,翠儿和喜儿招呼着孩子们洗脸洗脚准备上炕睡觉,忽然院里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山海心头一紧,平时自己没几个朋友,谁会这么晚找上门来?不容多想,山海让翠儿守着孩子们,自己从堂屋门后操起把铁锹出了屋,金义也急忙跳下炕,紧随着父亲来到院门口。山海高声问:“哪呀?”
“石先生,进院再唠,好吗?”院外来人带有“呲呲”话音好像有些耳熟,山海犹豫着打开院门,只见三个黑衣人依次快速挤了进来,为首的拱起手先给山海行了个礼:“石先生,谢谢你和这位小兄弟了,我们是专门来道谢的。”
迎着月光山海仔细打量来人,没有认出来,就疑惑地问:“敢问你们是?”
来人继续拱起手乐着说:“真是贵人多忘事呀,那天在车站上,是你们父子俩救了我们。”
“噢?你们是——”山海听出了来人的声音,确实和那天在车站上略带沙哑的低沉声音相近。
为首的向前走了一步说:“石先生,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好吧。”屋里有媳妇、孩子们不方便,山海冲着院里的石桌让了让,为首的人很大方地先坐在了石凳上,又像主人一样邀山海也坐下来,另两个人则站到了山海身后。为首的人放低声音说:“石先生,实不相瞒,我们是南边来的,你那天帮了我们大忙。”
“南边?啥南边?”山海听出来人口音里带出南方人说北方话饶舌音儿,但真有些发懵,紧握铁锹的手没敢松开。
为首的人乐了乐说:“就是南京的。”
山海身后的人低头对山海解释说:“这位是中央国民政府驻滦榆公署特派员姜云先生。”
山海听得更懵了,“那,你们和北平是啥关系?比他们官还大?”
这个叫姜云的人严肃地说:“华北自治政府是伪政府,是和日本人沆瀣一气的一群民族败类。我们是中华民国中央政府派来领导和组织滦榆人民反日抗日的。”
“啥?”山海疑惑地说:“咱滦榆公署不成天打着国民政府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子吗?王主席他们不也都是孙大总统的人吗?”
“咳,你们都被这帮子伪政权的人给迷惑了”姜云叹了口气又说:“王克敏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汉奸,他们打着中央政府的旗号干着卖国投敌的勾当。现在领导全国人民抗日的是南京中央政府,是国民党领袖蒋中正先生,我们就是蒋先生派来领导滦榆地区抗日的。滦榆的人民群众已经发动起来了,裕福兴粮栈的周宏顺就是一个典型的例证。”
“啊?!周老板是你们的人?”山海吃惊地问。
“嗯,算是吧。”姜云迟疑了一下,然后看着双眼发直的山海继续说:“这事儿以后我们有时间再慢慢唠,石先生,我们今天来,一是感谢你为党国做了件大事。”
“啥?咋儿又出了个党国?”山海打断了来人的话:“我没做啥事儿呀?”
“党国就是蒋委员长领导的中华民国。你是用自发的爱国之心帮助了我们,那天我们正在车站抢送一批重要物资,差点被日本人发现,是你们父子俩巧妙地引开鬼子救了我们。”姜云用手制止住了还要提问的山海,继续说:“石先生,我们已经掌握了你的情况,知道你是个有民族正义之心、敢作敢为的革命人士。我们来的第二件事,就是要发展你为我们组织的成员,希望加入滦榆铁血抗日救国社,在党国的领导下参加抗日斗争。”
“啥?”山海终于明白了这些人的来意,连忙说:“我可不是啥革命人士,我就是个卖力气的,杀人放火的事儿可干不了。”
“石先生,你不杀人放火,可是你就眼看着日本鬼子在中国的土地上杀人放火涂炭生灵吗?你就愿意让你的子子孙孙受小日本儿的奴役糟蹋吗?”姜云说着“呼”地站了起来,山海也想拄着铁锹站起来,身后的俩人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一人夺过他手里的铁锹。
站在一旁一直仔细听着大人们对话的金义突然大声说:“你们要干啥?我爸不想跟你们干,你们凭啥要逼他。”
姜云转过身拍了拍金义的头,寻思了一下说:“好吧,这个小兄弟说得对,我不逼你们,但请你们再好好想想。你们在车站工作,和日本兵营有联系,还会说日本话,这些都正是我们最需要的。你们不愿意亲手杀日本人,但至少可以为我们提供帮助,做对抗击日本侵略者有宜的事。你们不用急着拒绝,可以在三天后给我个明确的答复。”接着,姜云顿了顿后又严厉地说:“今天我也要把丑话说到前头,即使不跟我们干,也绝不允许给日本人和汉奸干坏事,如果我们发现你帮着日本人干了损害中国人的事,或者把今天的事告诉了外人,三刀六眼就是你的下场!”说完,一挥手招呼两个手下就向门外走。
“等等!”山海上前一步拦住了姜云三人:“敢问一句,我在车站上卖力气,给日本兵营掏大粪算不算给日本人干事?”
“这倒不算。”姜云爽快地回答。
“好吧。”山海立马说道:“别等三天了,我也给你们个利索的答复,我谁也不跟,啥伤天害理的事儿都不干,我就在车站卖苦力挣钱养老婆孩子中不?”
姜云低头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好吧,石先生,我相信你不会当汉奸。我们也不为难你,你在车站好好干,我需要什么消息会和你联系,希望你能如实地提供给我们,这也算是为党国服务。”
“也中吧。”山海认真地点了点头:“小日本子祸害中国人,我除了为了挣钱,不可能给那些个王八羔子们干事儿。只要别伤害到我老婆孩子,你们需要我做啥就吱个声。”
“这就对了。”姜云拍了拍山海的肩膀高兴地说:“石先生,你先在外围帮助我们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等回头想通了,再加入我们也不迟。”
来人走了,山海忽然发现金义还跟在自己身后,立马警觉地说:“刚才这事儿跟谁都不许说,连你妈都不许说,让人知道了爹就得掉脑袋。知道不?!”金义认真地点点头。
回到屋里,山海没等妻子问就解释说,是城里一个货栈的老板,想让他在车站运输时行个方便。
(四)
大灾之后就是大难。一场大水让数万人流离失所、无家可归。再加上日本人进关后,抗日的国军、有良心的治安军甚至警察都带着枪南下的南下、上山的上山,若大的滦州治安仅剩下百十来号的保安队和二三十个警察维持,一时间匪患又成了灾,百十多万人口的滦榆区域,竟然冒出了几十号队伍。只要有三五个人,拎起一两杆枪就算拉起了个队伍,口气大的就叫“滦榆抗日救国军”、“滦州抗日暴动队”,气势小的就叫“张老五大枪队”、“李聋子洋枪队”。各路队伍所到之处,无非是抢钱抢财抢粮。为了躲避灾祸,成千上万的灾民涌进了滦州城。屋漏偏遭阴雨天,连日的湿热夹杂着淹死动物的腐败,短短三天,城里街头就出现了七八具“路倒”的死尸,人们惊恐地发现,瘟病来了。政府无能,百姓们只好携手自救,城里自发地成立起了“防疫队”,街面上的十几个老板凑出了百余块大洋,买了几十领苇席和百十袋白灰,十几号热心人在全城搜集和填埋死人和动物尸体,泼撒白灰。但行动还是晚了一步,城里开始有人拉肚子,然后是整家人拉,后来就是整街筒子的人拉得提不起裤子。刚开始时,没钱看病的百姓们跑到城墙跟儿挖观音土泡水喝,到后来,得病人家的全家人都爬不起来,只能从灶坑里抓把草灰和着水咽下去。
天还没亮,荣儿家的院门就“当,当,当”被敲得山响,荣儿急忙穿上衣裳,没顾上裹起脚就趿拉着鞋赶到了院门口,慌着问:“哪呀?”
“婶儿,是我,借壁儿的,龙头,快开门呀。”门外是一个大喘着气儿呼喊的孩子声。
“龙头?我咋儿不认得?”荣儿犹豫着不敢开门。
玉簪也披了件儿单衣跑了过来,扒着门缝看了一下:“是龙头,借壁儿的,我认得。”
荣儿小心地打开了个门缝,只见一个十来岁的瘦小男孩儿正焦急地趴在门边,见到荣儿开了门,“咕咚”一声双腿跪在地上:“婶儿,救,救命啊。”话音未落,身子一软一头栽到了地上。
玉簪见状上前就要扶,荣儿一把拉住玉簪的袖子:“别动,别是闹瘟病了吧。”
“都啥时候啦”玉簪甩开荣儿,抱起叫龙头的男孩儿的头,冲着母亲说:“妈,别愣着了,搝碗热水来。”
荣儿也顾不上许多,连忙慌慌张张地回屋取来了碗热水。喝了口水后,龙头慢慢醒了过来,一见到抱着自己的玉簪和身边的荣儿,一边撑着身子要站起来,一边着急地说:“婶儿,快救救俺家吧,俺妈、俺爸、俺弟都不中了。”说着,又一个趔趄倒了下去。
玉簪想去邻居家瞅瞅,荣儿拦住不让去,俩人正在争执着,街口又走来几个起早干活的男人,大家围拢过来,有人掐了掐龙头的人中,龙头又醒了过来,满含眼泪对着大伙说:“求求叔叔大爷们,救救俺家吧。”
一见这阵势,立马就有几个人摇着头离开了,一个胆儿大的中年人拽起龙头说:“走,我去瞅瞅。”
龙头晃晃悠悠地起身就向自家院里走。玉簪正要跟着过去,荣儿一把拽住厉声说:“站住,要去就打断你的腿。”但自己还是犹豫着也跟着龙头进了邻居家院门。
其实荣儿和这家一墙之隔的邻居早就熟悉,当年爹和大婶在家的时候两家人还有些走动,这家人姓孟,龙头的爷爷叫孟昭远,上数三代一直是孤独一技,龙头爹又是一个独子儿,按族谱排辈分儿起名叫孟宪瑞,祖上传下来一直做着个磨香油的小买卖儿,孟家小磨香油远近有些名气。孟宪瑞娶了个旺家的媳妇,一连给孟家生了仨小子,老大龙年生的,起名也省事儿,单字龙,孟庆龙;老二顺着叫虎、老三叫豹,一家三代小日子过得虽紧紧巴巴地但也还算红火。不知从啥时起,孟昭远爷儿俩一不留神竟然沾上了大烟,从此父子俩再也没心思打理香油铺子,成天琢磨着从哪儿整钱买烟抽,一有钱俩人比着劲儿地朝大烟馆里窜,没了钱俩人就鼻涕邋遢地在家门口干坐着,人们送给这父子俩个外号,孟大鼻涕,孟二鼻涕。自打日本人开了“白面儿馆”后,俩人又沾上了劲儿更足的白面儿。抽大烟吸白面儿哪儿是老百姓的乐子呀,没过两年的功夫,生生把个齐齐整整的家给抽败了。孟大鼻涕抽白面儿生生抽死后,孟二鼻涕带着媳妇和仨孩子有上顿没下顿地凑合着瞎过,实在没活路了,就在街上能偷就偷,能拿就拿,邻居们都把这一家人当贼防着。每年一到雨季,孟二鼻涕就多了条活路:捞浮财。上游的大水一下来,裹胁着冲下来的树木、家具、死牲畜甚至还有死人,水势稍退,在河湾处捞浮财的人就下河用钩子将水面漂着的物件都捞上来,能卖的卖,能收拾收拾吃的吃;要是能捞上个浮尸,孟家就算是撞上了财神。捞浮尸可是个技术活,一要水性好,二要胆子大,上游发水冲下来的尸体在水里泡了少则两三天多则十来天,涨得像个皮球,皮肤绿中带黑,眼珠、鼻子早就让鱼虾咬掉没了人模样。“男仰女俯”,遇到浮尸千万不能碰,一碰就散架子,缺胳膊少腿儿就卖不上价了。捞浮尸的人每天都在河边溜达,一但发现浮尸,就抱上一领一人多长的苇席,先游到浮尸附近,一猛子潜到浮尸下面,用苇席轻轻将尸体兜住,然后憋足气从水下搂着浮尸慢慢地游到岸边浅滩,尸体不能上岸,要等尸体内的水自个慢慢控出,然后从身上搜出个的信物后,再用一领新苇席将尸体卷裹妥当,找个隐蔽地方埋起来,单等上游死者家人找过来,坐地起价,卖个好价钱。孟二鼻涕天生好水性,平日里一个猛子能扎出七八丈,赶上烟瘾犯了也顾不上恶不恶心,一个雨季能捞上四五具、撞上运气好能捞上十来具浮尸,如果能遇上个富余人家,一具尸体就能挣个百八十块的。孟二鼻涕手里不能有钱,只要一拿到钱,就一溜小跑着奔了“白面儿馆”,足足地抽了个够,如果还剩点儿钱就买些米面带给家里的媳妇孩子们。十个烟鬼九个色,只要是抽足了大烟,孟二鼻涕的色心就跟着鼓胀起来,家里的媳妇成天饿得像个干瘪丝瓜瓤子,孟二鼻涕眼睛就瞄上了年轻俊秀的寡妇邻居荣儿。只要荣儿出屋在院里干活,就站在半人多高的墙边,不三不四地哼起淫曲小调儿荣儿又气又恨,但对这种无赖也只能忍气吞声,关紧屋门搂着女儿独自落泪。
荣儿跟着龙头进了孟家院子,院里一片狼藉,一股股恶臭让人欲吐不能、难以忍受。屋里炕上歪歪斜斜地躺着大小四个人,龙头冲到炕上使劲摇晃了几下母亲,已经直挺挺地断了气;再晃了晃母亲身边的两个弟弟,也没了一丝气息;绝望中龙头又晃了晃倒在炕头的爹,孟二鼻涕微微地吐出口气儿,用游丝般地力气说了句:“龙儿,救命。”
龙头不知所措,只好端起炕桌上的水碗给父亲灌了下去。估计是有人喊来了“防疫队”的人,三四个用白布紧紧裹着嘴和鼻子、用麻绳绑紧袖口和裤腿的男人来到屋里,把旧炕席撕成了三片,胡乱地包裹起娘儿仨抬了出去,又用带来的白灰把屋里屋外细细致致地泼撒一遍。荣儿不愿再多看眼前发生的这悲惨一幕,没等“防疫队”的人们抬走尸首,就赶忙回到自家,刚要关院门,发现龙头也跟着进了院,龙头低着头怯生生地说:“婶儿,能让我跟你们过吗?”
“啥?”荣儿被龙头的话问懵了:“这,这哪儿中啊。”
玉簪从屋里跑出来,搂住妈的胳膊说:“就让他住咱家吧,多可怜呀。”
“不中!”荣儿气凶凶地堵回了玉簪的话,回头瞅了眼泪眼汪汪的龙头,心里又起了几分怜悯,“唉”地叹了口气说:“要不今儿个就在家吃口,可不能在家住。”
“也中。”龙头点点头有些无助低声地说:“俺妈和弟都不在了,俺一个人害怕。”
荣儿没接龙头的话茬,玉簪则瞪起眼说:“你拉稀不?要拉可不能拉在俺家。”
“不拉,不拉。”龙头忙说:“俺家就俺没拉,就是好几天没吃饭了,混身没劲。”
荣儿进了屋,不一会端了碗稠棒碴子粥出来放在院里石桌上,一股香气熏得龙头腿都软了,龙头忙凑到桌前:“婶儿,这是啥粥呀,香死了。”
“唉”荣儿把双筷子递到龙头手里:“没啥好吃的,婶儿给你粥里蒯了勺猪油,吃吧。”
瞅着狼吞虎咽的龙头,荣儿心疼地掉下了两滴眼泪,“唉,又是苦命的孩子。慢点吃,别撑着,以后就在婶儿家吃吧。”